１９６９年深秋的天气冷得有点怪异，白塔湖里的芦苇也早早地黄了。何木根有些沮丧地坐在自家后门口的青石板上，出神地望着湖面上笼罩的薄雾，刚出世的女儿的啼哭声似乎惊起了岸边的几只乌鸦，那寒鸦的音色更激发了木根对即将到来的冬天的恐惧——家里老老少少七八口人可怎么过啊。萧山人挖蚌的船队靠岸了，走在前面的船老大拍了拍木根的肩膀调侃地说：“你就别做什么珍珠梦了，还是踏踏实实跟着我们学着挖河蚌吧。”不等木根反应过来，这队人就在喧闹中走远了。木根忽然委曲起来，他本来是指望他们发财的。早先的时候，何木根就听人讲过，养珍珠是门发财的行当，一只河蚌里可以育出１０几块钱的珠子，要是能掌握这门技术，养个百十只蚌，吃饭穿衣那就不用发愁了。木根就从这个时候开始做起了自己的“珍珠梦”。那年正月，木根在萧山岳父家作客的时候，偶然听说这个村有人专门替江苏的珍珠养殖场捞蚌的消息，就过去鼓动他们到白塔湖里来捞蚌，木根最大的野心就是让捞蚌的人带他去江苏，学习种珍珠的手艺。萧山人的船队终于来了，他们娴熟的挖蚌本事加上白塔湖富裕的资源，１０来只船上很快载满了肥硕的河蚌。北上那天，木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早早地等候在埠口船过斗门，上来了白塔湖渔场的检查人员，船队很快被告知，船上的所有河蚌将以３分１斤的价格强制收购，理由是诸暨也在搞珍珠养殖，本地的河蚌不允许运往外地。听到消息的木根全身凉了。但萧山人似乎能接受３分１斤的价格，依然回到了白塔湖捞他们的蚌。冬天终于来了，迫于生计的木根上了萧山人的蚌船，只一天工夫，他就掌握了捞蚌的窍门。因为白天木根要在生产队挣工分，他就晚上出去捞，在每一个有月亮和星星的夜里，村民们都可以听到白塔湖里传来木根孤独的桨声。这样捞一夜木根有三五块钱的进账，按理说他应该很满足，但木根却觉得这样日子异样的烦躁——他总是梦见河蚌里熠熠发光的珍珠……冬去春来，木根得到消息，从白塔湖渔场运出的河蚌却是送到靠近县城的国营梁家埠农场的，并且那是４月５日就要开始接种珍珠。听到消息后，木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自家后门的湖里筑坝，围起了一片两分水面左右的“珍珠池”，他也不再卖河蚌，而是把捞来的蚌偷偷放进自己的池子里。木根受挫的激情又重新燃烧起来。１９７０年４月８日，天气晴好，菜花正黄，惊蛰的空气丝缎一样鲜活，木根的脚步轻盈，他怀里揣着姚江区渔场和西江公社、长乐村打出的介绍信，扁担的一头挂着半袋，一头卷着铺盖，兴匆匆地爬上了从湄也开往诸暨方向的列车。第二天一早，木根来到梁家埠农场。见到场长后，他递上介绍信，说自己是受公社和村里派遣来学养珍珠的。场长似乎是以赞许的目光打量着木根：“很好嘛，说明你们的领导很有眼光，养殖珍珠前途无量。”忽然，场长像记起什么事情似的问木根：“你们养珍珠用的河蚌从哪里来”？“我们白塔湖有的是河蚌。”木根有点自豪的回答。场长的脸色骤然变得冰冷，一把夺过木根手上的介绍信，声色俱厉地说：“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样是抢夺国家资源，你们要养珍珠可以，但是你现在就要给我写份保证书，保证不从白塔湖里捞河蚌。”木根这个时候觉得又害怕又滑稽，怕的是场长红着脸斥责自己的样子，滑稽的是觉得不能从白塔湖捞河蚌，还谈什么养珍珠。木根没有写保证书，很快就被赶出了场长办公室。但出来的时候他还是看见了院子里接种的一幕：一只河蚌的肉被嵌到另一只河蚌的膜里，完了就像挂粽子一样挂在竹杆上。回到家后，木根如法炮制，把自家贮存的３００来只河蚌都作了接种“手术”。在接下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木根一有空就要跑到屋后的池子里去看看，凝视静静的水面，守候着他近乎痴狂的梦想。收获的季节到了。木根小心翼翼地剖开第一只河蚌，但河蚌除了肉还是肉。木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相信珍珠就在下一只蚌内，但每切开一只河蚌就加重他的失落。种下的蚌全部剖完了，可木根连珍珠的影儿也没看见，望着散乱堆积的蚌，一股抑制不住的热泪冲出眼眶……很快，木根从白塔湖渔场了解到，梁家埠农场的珍珠养殖也全军覆灭了。木根疯了。长乐村的村民在走门串户时暗暗地传递着这样一个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消息。村民们似乎坚信，人工养殖珍珠是一个天方夜谭式的笑话。他们可以容忍木根第一次养殖珍珠的荒谬事实，但就在遭遇失败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木根又在一处菱塘里开始了珍珠养殖，并且在那段时间，木根的神态举止颇有些异样。村民们于是确信：木根疯了。事实上木根在第二次珍珠养殖时显得成竹在胸。因为在１９７１年的下半年，木根结识了一个叫朱林坤的收蚌人，并在他的带领下到江苏武进学到了较为成熟的珍珠养殖技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１９７２年下半年，木根终于在自己的蚌塘里收获了第一批珍珠，原本在戏文中传唱的，在故事里所听到的珍珠终于真实地握在了掌心。虽然，它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闪耀着眩目的光芒，但眼前的一切已足以让木根陶醉，他得到超越物质本身的精神享受。让我们记住这一刻，在当代诸暨的淡水珍珠养殖史上，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跨越。然而，卖掉这１斤４两珍珠还是让木根颇费了一番周折，他去了县城里不少地方，都没有人要，好不容易找到萧山县医药公司肯收购，但对方一看他的介绍信是诸暨的，还是婉言拒绝了。既然萧山的医药公司肯收购，诸暨的医药公司也一定会要，木根再一次来到县城，找到了县医药公司。医药公司一位姓方的经理接待了木根，他说，省医药公司给每一个县医药公司都有收购珍珠的指标，他们正在为完不成任务而发愁呢。总算找到了买主，木根的心总算踏实起来，当时他想，这１斤４两珍珠大概可以卖７０块钱，刚好可以还掉自己在山下湖信用合作社里的７０块钱贷款。但令他吃惊的是，由于县医药公司是第一次收购珍珠竟不知道珍珠怎样估价。于是双方约定，择日去省城核价。１９７３年１２月２７日，木根和县医药公司一个叫方培炎的人一起乘上了往省城去的火车，方培炎带了一只肥硕的猪肘，说是给省医药公司的“鉴定补贴”，这让木根大为感动：共产党的干部到底是为老百姓着想的。省医药公司的估价员在经过筛选、过秤后，递给木根一张汇款，只读过２年书的木根看到了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阿拉伯数字：４９７元。活到３８岁，木根还没有一次性拿到过这么多钱，要知道这笔钱在当时可以买１０头猪，甚至造两间房子。回到长乐村的时候，村民们已经从当地信用社了解到木根的珍珠卖了５００块钱的消息，整个村像炸开了锅——木根的兴奋已经退烧，而村民们的兴奋才刚刚开始。珍珠，从这一天起成为邻近四方村民致富的共同梦想。木根没有独美于己。他和当时姚江区信用社主任边延林商定，由信用社贷款给长乐、尚山、湖心三个村，木根负责传授珍珠养殖技术。鸡冠蚌养殖珍珠从此走向了千家万户。搞珍珠养殖的村个个尝到了甜头，长乐村最多一次卖珍珠收入达８０００多元。时至今日，一些靠珍珠发迹的后生碰到木根还会说：“木根叔，没有你，我们还不知道自己在哪条道上混呢？”笼罩在木根头上的并非总是祥云朵朵，事实上在上世纪７０年代，中国的上空一度阴霾沉沉，木根在这个天天喊“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日子里能逆流而上，发展村级经济乃至私人经济，不能不说是他的幸运。１９７７年，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二年，华国锋提出了“抓纲治国，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的口号。粪土当年万户侯。这一年的５月１２日，木根成为姚江区走资派、暴发户的典型关进了学习班。工作组给木根定的罪名是“海陆空三军总司令”。因为当时木根水里养着珍珠，地上养着地鳖虫，空中养着蜜蜂。木根关进学习班后，其妻为了表明一种态度，把“海陆空三军”作了毁灭性处理，她至今还记得亲手把整箱整箱装满蜜蜂的蜂箱沉进白塔湖的悲痛心情。因为无法退赔“非法”所得，工作组把家里的床铺、桌椅等能拿的东西全搬走了，让两口子无法释怀的是：工作组抄走了具有象征意义的“英雄”牌闹钟。木根在学习班坐了５６天，一家老小７口就在地上躺了５６天…… １９７８年，邓小平复出，恶梦从此终结。刚从万马齐喑的动乱中过来的木根没敢贸然出手，但是听到村里的大喇叭整天喊着“改革开放的政策永远不变”的口号时，还是鼓噪起他养殖珍珠的热情。１９７９年，他联合本村三户农户种下了第一拨珍珠，他告诉他们：“不要说政策永远不变，有三年不变，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１９８０年１０月，那是诸北平原家家户户收割晚稻的日子，木根和他的合伙人都在白塔湖里收获珍珠。这一次，木根给乡亲们投下更有震撼力的重磅炸弹：四人合伙的珍珠卖出了２８０００元的天价。乡亲们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诱惑，他们纷纷扔下镰刀和稻桶，寻找自己的珍珠养殖地，一时间，竟出现了稻谷烂在田里无人收割的局面…… 以后的日子波澜不惊。在木根的示范下，在白塔湖一带养殖珍珠终成大气象。上世纪８０年代前期，长乐、广山等村除五保户、单身汉不养珍珠外，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水面，鼎盛时，仅长乐村年产珍珠在２吨以上。被尊为珍珠“教父”的何木根用敢为人先勇于实践的精神赢得了广泛的赞誉。１９８２年，何木根被县人民政府授予劳动模范称号，作为珍珠业惟一代表出席了全县第一次科技大会，第一次“万元户会议”，并当选为县九届人大代表。往事如烟。如今，年近古稀的木根就呆在儿女们家里颐养天年，让他得意的是，他的珍珠之梦后继有人：女婿何华均的兴华珍珠公司已成为山下湖珍珠规模企业之一。在告别记者的时候，木根深情地说：“诸暨珍珠有今天，这样大这样好的局面，我很开心。”

(平凡的长乐村农民 何木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