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祭酒鲁文恪公行状

翰林院编修郡人童承叙撰

朝列大夫国子祭酒莲北先生鲁公讳铎，字振之，其先荆之长林人，元季遭红巾乱，鲁公思旻避景陵东冈，遂为东冈鲁氏。曾大父胜祖妣熊氏。大父源妣王氏，父仕贤，号松石，以公贵封翰林编修，妣朱氏赠孺人。公以天顺辛已生东冈，方诞手持蓐，双瞳炯炯环视。叔妣夏氏惊曰：鲁其大乎！此非凡儿态也。甫髫龀即颖秀端重，不好戏弄。九年就外傅，十有一年，从连江令乡先生郭静山，授尚书治举子业。比成童，疆学好问，遂涉群典，修辞灑翰，种种出人意表。成化丙申，补邑庠弟子。壬寅提学付使山阴薛公行县深器重之，以所试文传示全楚，全楚之士，当试年皆慕与识面。丙午领乡荐，累举进士不第，卒业太学。弘治丙辰归栖南庄，号东冈居士，作诗曰：『古树冈头屋数椽，主人家世只残编，住临江汉东南会，望到云龙五百年。七泽鸢鱼皆道理，九州兄弟或颠连，西周老凤将雏近，几见梧桐日影园』。闻者皆奇之。己未筑草堂于东湖之上，湖有莲，复号莲北居士，聚徒数十人，讲诵不倦，甘约守道泊如也。尝朝食置盐呷之，未终食，客且至，童子欲徹，公曰：士之食固尔也，还令置几上，肃客而入，清谈不爨怡然安之。庚申，堂南植芙蓉数本以自见，壬戌又当试期，因叹曰：得不得在此举矣。不得，当寄一命以行吾学，不然而归湖东亦足自老，吾奚失得之。校比试春宫，竟得第一，天子进策於迁宰，执拟公一甲，或复沮之遂落二甲，二人既释褐，改庶吉士。读书翰林阁，试三年，数首选，西涯李公尝谓曰吾知先生之晚，吾之憾也。后每出所作诗令公为楚歌而自击节佐之。又以论古今成败人物贤否，文章得失之故，研榷品鉴对语移日，号为知已。甲子冬，授编修未几，预修孝宗实录。丙寅武宗即阼改元，诏宣谕安南国，公充正使，赐一品服，以行户科右给事。中华亭张君宏付之。丁卯正月入交趾关，布仪注於大头目黎能让等。叩头请曰：小国弗习大礼，愿疎节目以便国王。公曰：安南称守礼之国，乃尔耶复固请，公曰：吾奉天子诏行万里徒以明此礼，而己持之益坚能让等，不得命退而习仪注，惟谨国王进逆界上，及如天使馆宣布诏命，王与其陪臣皆稽首听，莫敢仰视，始终无毫发违礼者。明日大言燕殿中极陈明珠、黄金、珍怪异物，公不为顾，悉谢遣之。又明日行王送于富良江上，其臣畀金珠之属追送三日，固卻以归，公出入其境，皆命关吏捡其行囊，自品服外无一羡物。明年交人入谢宣扬於朝人，以为有礼。丁卯冬考绩三载，升国子司业，躬课诸生，终日无疾言惰色。戊辰以松石翁年八十有五，恳乞终养，疏再上乃得许，未及家而翁卒。公在丧次动遵礼制，人多化之。是年冬，邑有犬而角，众怪之问故。公曰：守犬而角，兵象也。未几果盗起，啸聚以数千计，剽杀乡井。其酋令曰：鲁公仁人也，不得犯其家。於是里人无间疏戚，多负箧襁儿女以归，或有牛马见掠者，抵其巢绐为公物，即以归之。以是乡闾皆恃公无恐。庚午冬，服未阕有行取之命。辛未上京师，甲戌西涯李公值初度谢客别墅，翰林诸公多往寿之，公最后往。城外海子上有巨璫数辈，从西山来弹 其上，从者呵不得近，公取道其旁，璫怒曰：吾见驺从将谓天官卿且至，乃司业来乎？公曰：诸君之侧，行者之道也，无所从避，诸君何异焉？众莫能难，乃呼酒满泛觞公者，再将徹之，公曰：酬酢礼也不可废，亦满酌以酬杯，偶侧涴其蟒衣，譁曰：污我服矣。去濯海子上公不为动，众赧然谢曰：先生行大内 相稔有时无让也，遂辞去。日昳至西涯所，诸公讶其晏来，公告之故，学士序庵李公曰：先生雅量，此辈自当伏也，嗟服久之。是年，乞养病至再疏，得旨若曰，鲁鐸许暂回祭扫上系来。乙亥家居，被旨升南京国子祭酒。丙子正月，莅官教诸生益专且勤，尝谓之曰：隐不违君，仕不遣亲，君子之大义也。诚以作圣思而通神，君子之全功也。圣贤明训，在方册要当力行之，若徒侈文辞劳诵说，岂学之道哉？每退食作颜，鲁公楷书授诸生习之时，胥吏匿文书无所於考，乃置精微薄，二帙令诸生卒业者，书其氏贯日月据薄求名不能诬以一日，江南有贵游及富家子弟，旷年不复馆者，尽缴而来，自是六馆凛然，故事十三门，税局月供豕肉若干，公悉以给堂馆诸生，诸生膳役银岁，凡若干，悉 之。官居数月，诸生为歌诗以颂，至谣为清祭酒云。是年名预礼部侍郎之推，九月改北监祭酒，约束一如南雍，诸生咸安其学，候伯在桥门者，皆帖帖执弟子礼，凡两都所造，士易历内外，往往有声，是年乡邑，苦大水，民田芦荡废，死伤十七八。有司以壮闻事下户部，公力言必得大臣一人往西济。于是敕都御史东湖吴公输币银若干赋之，所存活不下数十万命，八月以病请，奉旨若曰：鲁铎偶有微疾，许在任调理。疏再上，得旨若曰，鲁铎既有疾未痊，许给驿回还原籍调理。痊可之日，有司奏来，起用南归，吊广平谒武穆祠，所至有诗。既归，据城中，梦野台作已有园，以为偃息所，台西构屋数楹为书院，藏图书课子弟。其中台之东，别设垣 中为罄池，为芳秀亭，为中台，为凫洲草堂，为桥，为红雪午阴之矶，又因西坡之坳，比板跨沟，茨葺而屋之。以为洞门，东木多椿，扁其端曰，大椿洞，复号大椿洞主。凡诸处各莳花木，以其色与开之后先相间，公昕夕咏歌其间，每风日晴好，辄携旧游，登高望远，赏花钓鱼，悠然忽不知其在人世也。尝植橘于真闲堂前，逾岁而悴，因徙植之势浸浸益稿，公与向孺人期曰：若此桔再苏，吾其永年乎。后二年，忽萌其上，公喜呼孺人曰，桔果苏矣。遂题其堂之东山曰：苏桔复号苏桔山人。都御史凤山秦公，东湖吴公偕诸显人达士过已有者，皆为 乃题，公一一和答，弗倦也。己卯有小盗穴门，盗乘马夜去。县令觉，命群隶追及之。当从黥盗曰：鲁公固盛德，我得马策之不前，此神不我与也。我知死日矣，令曰，鲁公何人也？若固犯之下之狱，公闻而怜之，数与令言。勿根治其罪，令出之，盗匍匐诣公谢，公曰：人贵自新耳，勉为之，盗叩头泣涕而去。汉阳与沔接壤，议者欲并隶之，事下巡抚州县，民汹汹相与，号诉于公，公乃力疾寓书诸宰势，极陈不可状，朝廷遂寝其事。乡人喜事者歌谣之以相农。壬午，今上入承大统，徵用旧人，公首被召，莫能起应，寻乞休，致不许。癸未三月，仍以病请，奉旨若曰，鲁铎准旧在家调理，痊可之日，有司奏来，起用，一时名公洎两都台谏交章论荐。刑部尚书见素林公上疏，谓经师易得，人师难得。鲁铎约质浑晦，志尚清纯，道足以镇雅黜浮，学足以订顽立懦，方今厘革庶弊，正育贤成德，振作士风之时，况鲁铎与谢铎，人品为类，谢铎以祭酒养病，孝宗用吏部荐进礼部侍郎，掌祭酒事。起之於家，遣官以速其行，重道尊师，颂美有作。陛下今日处鲁铎如谢铎，则今日之颂美，陛下将亦同孝宗矣。都御史秦公、金张公、琮蒋公、曙张公、文锦潢公衷更巯谓，德器温粹，学问渊源，缙绅景式士类归，怀薄名利如浮沤，视轩冕为尘芥。鉴察御史何君、鏊郑君。洛书司马君、泰浦君、宏高君、世魁亦更巯谓。植德毅简，宅心廉直，恬退自甘，义利分明，庄重浑厚之文，可以华王言，淳懿端愨之行，可以式乡俗。五六年间，以吏部侍郎推者再，以礼部侍郎推者三，公虽未即起，然帝心之简注，士望之归往，亦可知矣。尝叹曰，大臣同心商化，理无猜贰，虽唐虞三代之治可以再见，吾老矣。不足为世用，但少延日昃之歌，吾分足矣。甲申购地邑城之东，可四十里，曰蜡林。有为堪舆之说者，曰此地山水形气皆翕止，吉可寿藏。公曰，余自得请以来，疾与年益侵，余殆亦止此矣。夫因以止林易之，又号止林老人云。丙戌偶病，眩晕逾年，以丁亥九月十有四日，卒于正寝，享年六十有七，士大夫识与不识，闻者莫不哀恸，乡人无问贤不肖，皆洒泣走吊若失其天也。公性乐易刚直，不事表暴，口无择言，身无诡行，见人善称道不释口，有不善不能假以辞色。事编修，公朱孺人 意承志微时，虽家无余资，必具贰膳事。伯兄云潭翁执弟道，世有分田，悉以为伯兄养，作家训数十条。教诸子孙，立祠东冈，约伏腊则合族姓，申命其中，故鲁氏子弟，终公世多，廉谨守礼，性尤清苦，明于取予，初巳有园，虽近公居而限于邻，每往必经通市入僻巷，道颇迂邻，请捐寻丈地以相通，公谢不受，杖履往来，虽日三四弗厭也。知州海陵储君过，公见其园池隘，登台望邻之地隙，乃出俸买以广之。公闻即辞谢，书数往返，竟亦不受。尝之墅，见胔骼多暴弃，归呼田者荷钟，从而掩之，有富家子绥而死，或以告买棺而葬焉！其恶贪而喜施类如此，自布衣至金紫，逾二十年，朴然一书生，居乡野服徒步，未尝一至官府，时惟行田园，课童仆灌蔬插稻以自娱。尝谕诸子曰，今世之儒者，辄立门户，往往取圣贤肯綮之说，衣被之退而迹其行事，其不叛去者几希，此学者之大戒也。不知圣贤之道妙在日用，人惟行所无事，则能事毕矣！又曰：士读书常如亲对圣贤，作事必求敢告天地，虽以此服之终身可也。又曰：今人出，息富财贿，则势不得不为忍人，小民怨讟叶厥躬，不祥莫大焉！尔曹其戒之，不然非君子也。公负经济之学，慷慨之志，既师成，均力以教化为己任。比在告清修懿范，表式远近里中子弟，多所禀承，诸以豪右称者，皆称敛戢俗为之变。晚年病暇，复作俗言数十章，以劝乡人，人至今传之。盖其望治之心，未尝一日忘也。位不究德，惜哉！公虽汛爱而慎交游，在朝野所善皆名公巨人。居常屏迹非其人为未易见也。为诗文典雅温粹，不事雕刻，卓然成一家言，所著有莲北稿、使交稿、西厢稿、东厢稿，凡若干册，已有园小稿续稿二卷，劝善俗言一卷，尤善二王草书，又善颜，鲁公朱晦庵书散在四方。配向氏，广西司明府照磨文之女，封孺人，享年六十，先公七年卒，后娶京山孙氏，江西万安令衡之女，子二：彭嘉、彭举。正德丙子，嘉举已卯，娶向孺人，出女二，长适逸民郭时和，次适庠生延万，和孙男十二，仗偕以 佃健。佶储傅僎代似孙女五，将以嘉靖八年十一月初四日，谕葬于止林之原。公功不及庚济，而休风令节，激昂贪鄙。位不及卿相，而荣名垂望，傾动朝野。年不及期颐而清德粹言，垂式后昆，亦可未全归者矣，承叙乡里后生不足知公万一。谨即其生平所见闻者，布之状，立言君子，庶几其有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