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氏文苑》第四期 天涯倦容已华颠

    中华鲍氏网 2011年1月14日 鲍树民


                                     “天涯倦容已华颠”
                                                            ——读《先祖嵇庵公诗钞》
                                                                             口鲍树民
        鲍嵇庵(1812—1896),字小孟,乡里人称“小孟大爷”。清嘉庆十七年生于歙县棠樾村一个阀阅世家,他的祖父启运是盐法道员,伯祖父志道是通政使、两淮盐总,堂伯漱芳是盐运使,堂叔勋茂是乾隆朝侍御史,父亲有莱为中书科中书、诗人。由于前辈取得了在官、商、儒一体化上的辉煌成就,光耀后人,使他经受了底蕴深厚的世家文化的薰陶教育,具备了特有的才能和至性。
         扬州、泰州、东台、淮东一带是他祖辈经营盐务的寄藉地,在那里置有住宅、园林、商场等庞大产业。先人长期住在外地,因此他自幼就辗转、盘桓在异地与故里之间。成年以后,盐商的荣华已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随着清廷腐败的日渐加剧,盐法改革势在必行。道光十一年(1831),陶澍端掉了盐商世袭的“根窝”,众商失魂落魄,生计窘困。惟盐商巨户根柢磅礴,可以转换商机,另辟蹊径取得活路,故一时还不至于黯然失色。如鲍氏家族中,从道光十一年(1831)盐法改制到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动乱后的20多年间,据统计,宦游京都、州府出任部曹守令的仍有十多人,他们依靠祖荫,在官、商、儒一体的道路上,继续迈步前进。
        此时,鲍嵇庵正当青年,血气方刚,满腹经书却怀才不遇。他渴望驰骋天下,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建树一番事业,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鲍嵇庵是我的高祖,生平未及见。岁月湮久,劫难频仍。祖辈的诗文、典籍、墨迹都已丧失殆尽,欲求不得。近在堂弟耨虎处得见祖父手抄的《先祖嵇庵公诗稿清钞》一册,内存诗歌计132首(亲友和诗不计在内)。诗稿内容大致可分为四个方面:早年篇(包括居家时期的记游、题画、香奁咏等);乱时篇(包括避乱山中的感赋、田园放歌、送别、寄怀等);乱后篇(包括晚年居淮东时解悟人生的咏作);亲友篇(亲友唱和诗作)。这册诗钞上,有当时名家张香国、朱逢甲等合观的眉批与评语。张香国的评语是:“合观尊作,思清笔隽,气静神恬,其品在大历十子间。至于遣词制句,妙皆出以自然。中含名理,不涉斧凿叫嚣气习,允可于骚坛中首夺一帜。”朱逢甲的评语是:“大著浣薇雒诵。中年以前,诗豪而雅,艳体尤工,情深思隽,绝似冬郎;近作身经离乱,激越苍凉,其沉郁真挚处,直逼少陵,又进一格矣。君诗与画,皆有天趣,可称双绝。”高祖嵇庵公生前因萍踪无定,诗书画随手散佚,抄本所录,远非全豹,但仍可窥见诗人心灵深处。读后如仰慈容,如闻謦咳,我兴奋异常,深受感动。先祖的为人、气质与民间传说判若二人,故实多有不符,读竞诗钞,高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趋于真实和完美。
        下面就诗集中部分篇什作初步的解读与赏析,籍以概括诗人生平和了解诗人不平凡的经历。
        诗人早期的作品,影射出书香门第雍容华贵、矜持自得的一个书生形象。如《泛湖有感》诗中所描述:“忆我总角时,堂上爱如珍,花朝与月夕,随侍常嬉春,名园各有主,点缀皆一新。……”鲍氏在扬州有林园之胜,泛湖游春,当是平常的活动,安逸闲乐由此可见。 又如《自里夜发至芜湖杂诗》之一《新岭》所述:“若惊险绝畏途修,我又何缘到上头,大抵胸襟欲空阔,须从高处著双眸。”从这组杂诗可以看出,当时诗人从故里棠樾出发,日夜兼程赶往芜湖。其间爬山涉水,勇往直前,不畏旅途的艰辛,从而形象地表现出诗人奔赴志向目标的决心。
        七律《师山登高》是一首借景抒情的佳作:“村路行行纡复回,平原纵望画图开,夕阳倒影千山瞑,枯树抟风万壑哀,天际此时无翳障,怀中何处著尘埃。会须更陟师王顶,俯看群峰拱拜来。”登山正值黄昏日落,枯树在狂风中呼啸,与万壑共鸣,其声凄厉,这些皆无须一顾,惟见天际之山,碧空万里,激起他心中无限遐想——对未来憧憬的喜悦。
        封建王朝的末季,内忧外患,社会动荡不安,政治腐败,科场舞弊,青衿学子的“文行出处”在哪里?在《题杨茂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图》上看到了他当时的不安、迟疑直至最后所下的决心:“春信到人间,春风次第传。生机原有自,消息且由天。片片轻帆疾,森森密荫连。……拔浪舟能起,嘘枯木可苏。……指顾云程利,乘风到九衢。” 正当“霜威千嶂肃,叶战一林秋”的《夜归》途中,他仰看归鸟追逐斜照,俯视行舟逆溯急流,万物生存的竞争搏击,使他对平静享乐的生活产生厌倦,发出“徒然衣马好,终愧少年瓣”的感叹。
        “山雨欲来风满楼”,道光二十二年(1842)鸦片战争失败,列强武装侵略直驱而入内江,朝野震荡;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起义,社会动乱,民不聊生,即使在战乱尚未波及的皖南山区,世家大户,也感到生计日迫,举步维艰。
        诗人在《田居放歌》中吟出:“谋生苦无策,勉力耕我田”的希冀。既而又感到“乱世富有非福缘,官征贼掠靡有餍,惨刑逼迫殊颠连,卒随饿殍填沟壑。……”领悟务农为生也决非光明的出路。
         咸丰五年(1855)二月,太平军攻打徽州,与清军和团练乡勇展开了历史罕见的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人民生命财产惨遭损失,战乱波及之处,村舍为墟,尸横郊野,百姓倾家逃难,流浪四方。
         诗人在一次山坞逃匿中,被太平军抓获,备受苦难。后遇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用中草药治好了一名头目的病,从而获释。当时衣不蔽体,只好用半截棉絮,从中间挖一个洞套在头上,潜逃回家。这件事使他一生难忘,为此写长诗《感赋》四首,读之令人悚栗、惶恐,继而感到暴力对懦弱求生者的凶残!其中警句:
人生天地间,不能无欠缺。但得安所居,亦可延岁月。
奈何日转徙,竞非无家别。恍如凉飙至,随风卷秋叶。
但恐风太狂,飘荡无休歇。在昔敷华绣,春光叹虚掷。
老大胡能为,泥涂混尘迹。回首思故里,伤心泪空咽。
生别犹有望,死别长相思。人生处乱世,不如与世辞。
流离并颠沛,茫茫付不知。县花尚空现,小草无不萎。
人命非金石,逝者恒如斯。寄语地下人,莫抱无穷悲。
男儿授弧矢,志本在四方。况当强壮年,安能守故乡。
        诗人又以鸥鹭结巢牢固,庇育子孙后代为比喻,抒发祖宗屋宇被摧毁的极度悲愤。“火鸟吐焰焚其巢”,经历了风雨波涛都未能摧毁的祖屋,在这次劫难中毁于一旦。但诗人却深感痛惜盐法制度的被毁,“巢焚不足惜,所惜先业毁。”
        他又想到边远地方离散的亲人:“但闻黔山中,地亦多虎狼。四出逞咆哮,使我心彷徨。欲往省颜色,所恨道阻长!”贵州在西南边陲,道途险阻,不能跨越。而祖宅被毁,圮场瓦砾,触目惊心。居家不能耕读尽孝,外出又是虎狼当道,社会动荡不安,无以谋生。诗人陷入深沉的痛苦之中,他甚至想到了死。
“歧路亡羊”,何去何从?最后他想起了祖先创业的第二故乡——盐城扬州一带。
        光绪廿年(1894),诗人再一次回到了扬州。乱后的扬州城,清角吹寒,废池乔木。旧友们庆幸生还重聚,相对欷嘘,心中倍感凄惨悲凉,临别互赠诗云:
天公欲杀我怜才,寥落知心剧可哀。
一语赠君惟醉好,浇然且尽掌中杯。
(巽卿送别诗)
自首况能严细行,红尘何事苦长贫。
悠悠行路知音少,故剑摩挲善自珍。
(陈伟骐赠诗)
        他带着朋友的勖勉、慰藉和温馨,蹒跚着再向东走去。在《舟过月河》中,无端的愁思又涌上心头:
家园事业已萧条,敢谓慵吹乞食箫。
车到穷途将改辙,舟行佳处每停桡。
晓风残月人千里,绿树青山酒一瓢。
多少闲愁驱不尽,滔滔都付海门潮。
        从一个门楼富家子弟、文质彬彬清高的书生,跌落下来变成一个吹萧乞食者。他百思不得其解,哀愁如织,痛定之下,终于领悟到“车到穷途将改辙”了。
        他想起昔日每逢节令都要与妻子去泰州的宋家大院登堂礼拜的情景。妻子辞世后,不登丈人家门已有多年了,但他与内弟宋午桥的亲缘尚存。内弟才华英俊,诗文双绝,是髫年好友。泰州幸未遭兵燹,此去投靠他,当不会是“明珠暗投”吧?
         果然,事如所愿。来宋府后,得到内弟热情款待,诸事安排妥当。悠闲居止数月后,未想到一种不由自主的惆怅——“寄人篱下”的无奈又油然而生。之后,他曾三度下南沙,到滨海村舍去寻找自由广阔的空间。但终究未能如愿。滨海家家渔盐为业,不如紫阳后裔般的儒雅。难怪有“况闻滨海不重此,鼻视目听多滥觞”,岂不见“飘泊王孙多白眼,差池燕子旧乌衣?”
        但此行也不无收获,嵇庵老人滞留淮东、泰州、南沙滨海等地期间,结识了许多诗文朋友。其中,也有曾经一同避难的故乡知己。他们经常聚首在一起,诗歌唱和,书画投赠,籍以冰释心中块垒,寻找生活中的新乐趣,进而得到精神上的慰籍。有诗句为证:“尘世朝昏长短梦,浮生况味苦甜瓜”,陡生“无缘终不遇庄周”的感叹。他进一步领悟了人生的真谛,对滨海风物产生了新的感情,决定在泰州城里内弟午桥宅旁盖一间“草堂”,以诗画终老。草堂落成后,取名“绿海”。有诗日:每向海边来避岁,芦芽一碧渺无际,平畴麦绿菜花黄,有时弄水掺扁舟,或纵风鸢戏晴昊,虽无名园号金谷,海上风光迥不同。绕屋垂杨绿匝地。曲涧风柔波影细。有时稚子来踏歌。或持钓竿垂碧波。却有草堂安乐窠!
(《绿海草堂赏牡丹四十韵》)
        他有了“绿海草堂”,与内弟宋家近在咫尺,招呼可至。“一篇在手破更深,邻有藏书乐可寻”欢喜心情,溢于言表。宋府常有酒宴诗会,诗人必是座上客。“在座尽是江东彦,愧我衰翁也许陪”(《和午桥招同人持螯赏菊元韵》)。
        在此后十数年间,老人兴之所至,有许多吟咏佳作。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诗歌有《乞梅》、《送梅》、《谢梅》等篇。《谢午桥盆梅》二首,以诗代简,籍申孤山悃。其一:
海滨无处觅春光,乞得盆梅赋短章。
斐几青灯工写照,芦帘纸帐好留香。
        惬意的神情溢于言表。夜里点亮青灯,研墨展纸,为梅写照;或焚香坐对盆梅,物我两忘。翌日,旭日临窗,花情正洽,诗人兴之所至,一口气就写了《谢梅》、《送梅》诗十多首。《和午桥又叠盆梅二三韵》其二:
仙子罗浮羽化来,金丹有诀得灵胎。
些须膏雨皆分润,婉转随人亦是才。
再世原知修不易,今生我却返魂回(原注:余曾遭兵劫)。
此花端合君家赋,第一当推宰相梅。
其三:
花称御史亦辉光,何必身披一品章。
质厚何嫌一小缶,神情原不在多香。
蟠根错节谁青眼,傲骨酸心却热肠。
莫笑盆中无尺土,生来气概总难忘。
        借梅喻己,委婉含蓄,读来荡气回肠,韵味无穷。特别是《送梅》七律四首,名谓“送梅”,实乃“悼亡”,一唱三叹,感人肺腑。有序云:“午桥内弟赠我盆梅,相依匝月,阑珊欲谢。怅触当年君家有连气之思,贱子抱同心之戚。聊将送别,托意‘悼亡’……”。兹录三首。
其一:
九十春光伴我三,而今环佩返孤山。
飘英片片鱼鳞白,茁颖纤纤雀舌蓝。
寒夜梦回心悄悄,残灯无焰影殷殷。
银鸾飞去窗空设,独听衰翁歌鼓盆。
其三:
领袖春风廿四番,一年容易百花残。
桃奴杏婢皆随化,弱息兰荪天可叹。
索笑无多唯我觉,半生痛子独心酸。
凄凉枕畔谁知问,梦里惊回泪未干。
其四:
勘破尘缘事亦迟,餐冰啮雪已多时。
为来历劫仍归去(原注:同遭兵劫),想到还魂我亦痴。
椒口含辛难目瞑,莲心味苦并头知。
从今欲话当年事,搔首灯前却问谁?
        诗中咏梅亦咏事,借梅喻人,不即不离,含蓄蕴籍,哀婉欲绝,洵为悼亡诗中杰作。
        秋天是主杀的季节,草木凋零,自古文人见物老而悲伤,自我戕贼而生百感,每每借秋而发。《秋怀八首》之二:
悔不终南一问津,徒伤老大亦前因。
交能无我方求友,施不关情惠始真。
眼底未逢分肉手,途穷惯遇呼羹人。
追回自笑当年事,好学前贤枉指困。
        《秋怀八首》是嵇庵老人阅历沧桑、解悟人生之力作。其警句颇多,针砭世俗,蕴涵哲理,发人深省:
屈伸守道何妨困,浓淡能甘总自由。
漫谓死灰燃可溺,忘除曲突怨焦头。
《秋怀八首》之一
“事后清谈锋破的,人前月旦语多圆。”
《秋怀八首》之二
“未能献玉身先刖,纵得成琴尾已焦。”
《秋怀八首》之七
        第以《秋怀八首》之六,包含着一段诗人青年时代济世救贫的故事。这些故事如今还在民间流传(见拙作《坊林集》)。如《三十夜送元宝》一则,说的是每到农历除夕分岁晚宴后,诗人总要命管家挑一担金银元宝,挨家挨户地将金银塞到贫困户家的门缝里,偷偷地做善事,而不让受恩惠的人知道,这就是他诗中所说的“施不关情惠始真”。还有《刨驴屁股棍》的故事,说来滑稽可笑:一个穷木匠无事可做,央求他照顾。他叫人搬来根粗屋柱,先叫木匠刨成滚圆。然后又刨成方形,如此反复,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刨成一根草刨柄粗细的棍子。木匠急了,问主人到底要做一件什么东西?主人笑了,说:现在正好拿来做一根驴屁股棍。这就是他生活安逸时期善意的幽默。但从中可以看出他乐于助人仁者的本性。如今他遭逢乱世,沦为贫困,却憎恨那些“途穷惯遇呼羹人”的富人,像《孟子》上所说的那样:一箪食一瓢羹,而以呵斥啐怒的神色掷授于人!他想起以前自己的行善“傻事”,真后悔没有学前贤的坦荡大度而“指困”相助了。
        追溯咸丰三年(1853)四月,太平军首次进攻徽州祁门县,消息传至徽城,四乡吃紧。防剿官兵纠合各地团练武装与太平军进行了殊死的拉锯战。百姓逃匿深山,流离外地。这场灾祸竟达十年之久。讵知同治三年(1864),太平军残部又来围攻徽州府城,后流窜西乡棠樾、槐塘、唐模、岩寺一带。为保全性命,嵇庵公又重返扬州,流寓淮东,三下南沙,最后定居泰州,依人檐下,谋一枝之栖。此时,诗人已豪气尽销,垂垂老矣!回首漫漫人生坎坷路,祖业倾复的惨痛,亲人生死离别的悲戚,以及夙志未酬、壮心泯灭的怨愤,像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回旋在心窝。《冬夜不寐》五首,是他暮年心境的写照,如其三: 。
青山红树忆之江,十载飘蓬滞海邦。
强学磨棱终见角,老甘唾面意难降。
半轮皎月光欺烛,一线尖风冷射窗。
独坐未须伤寂寞,相依形影尚成双。
        在寒冷的冬夜,一个流寓异乡的孤独老人,“深夜闻雁凄通枕”,“衾绸难暖似鱼鳏”。无奈之中只得“一篇在手破更深”,借看书解闷;或借书画消愁,“案头剩有倪黄稿,学把峰峦细细皴”。但仍按奈不住心头的忐忑不安,复有“入壁寒虫费苦吟”的喟叹和“伏槽老骥思扬鬣”的遐想!
        “风走长林群木啸,月当极顶众星沉。”末世隽才,生不逢时。光绪二十二年(1896),诗人客死他乡,柩归故里西山花坞。其墓曾遭不法之徒盗掘二次,人间之恩仇颠倒如此,怎不叫人为之扼腕,为之叹息,为之感慨!
        “喜荣华正好,叹无常又到。”一幕幕悲喜剧在我心头涌现,一幅幅画面在我眼中重叠,最后定格成一幅老人掀髯怒视苍天的图象——“天涯倦客已华颠”!(句出扬州陈延曾《赠别》诗)
        附陈延曾《赠别》诗:
皖水吴山几相见,天涯倦容已华颠。
黄山小筑无人问,斑管题诗只自怜。
庚信文章悲晚岁,谢公丝竹感中年。
广陵城外潇潇雨,心折王孙桂树篇。
二00二年四月十六日


分享按钮>>《鲍氏文苑》第四期 鲍桂星与宣南诗社
>>《鲍氏文苑》第四期 做官不徇私的鲍心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