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宣上哀帝书
                                                              录自《历代名臣上皇帝书》
    窃见孝成皇帝时⑴，外亲持权⑵，人人牵引所私以充塞朝廷⑶，妨贤人路⑷，浊乱天下，奢泰亡度⑸，穷困百姓，是以日蚀且十⑹，彗星四起，危亡之徵⑺，陛下所亲见也，今奈何反复剧于前乎!朝臣亡有大儒骨鲠⑻，白首耆艾⑼，魁垒之士⑽；论议通古今，喟然动众心（11），忧国如饥渴者，臣未见也。敦外亲小童及幸臣董贤等在公门省户下（12），陛下欲与此共承天地（13），安海内，甚难。今世俗谓不智者为能，谓智者为不能。昔尧放四罪而天下服（14），今除一吏而众皆惑（15）；古刑人尚服，今赏人反惑（16）。请寄为奸（17），群小日进。国家空虚，用度不足。民流亡，去城郭，盗贼并起，吏为残贼，岁增于前。
    凡民有七亡：阴阳不和（18），水旱为灾，一亡也；县官重责，更赋租税（19），二亡也；贪吏并公（20），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强大姓，蚕食亡厌（21），四亡也；苛吏徭役（22），失农桑时，五亡也；部落鼓鸣（23），男女遮列，六亡也；盗贼劫略，取民财物，七亡也。七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殴杀，一死也；治狱深刻，二死也，冤陷亡辜，三死也；盗贼横发，四死也；怨仇相残，五死也；岁恶饥饿，六死也；时气疾疫，七死也。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民有七死而无一生，欲望刑措。（24）诚难。此非公卿守望相贪残成化之所致邪（25）? 群臣幸得居尊官，食重禄，岂有肯加恻隐于细民（26），助陛下流教化者邪（27）？志但在营私家，称宾客，为奸利而已。以苟容曲从为贤（28），以拱默尸禄为智（29），谓如臣宣等为愚。陛下擢臣岩穴（30），诚冀有益豪毛，岂徒欲使臣美食大官，重高门之地哉（31）!
    天下乃皇天之天下也，陛下上为皇天子，下为黎庶父母，为天牧养元元（32），视之当如一，合《尸鸠》之诗（33）。今贫民菜食不厌（34），衣又穿空（35），父子夫妇不能相保，诚可为酸鼻（36）。陛下不救，将安所归命乎?奈何独私养外亲与幸臣董贤，多赏赐以大万数，使奴从宾客浆酒霍肉（37），苍头庐儿皆用致富（38）！非天意也。及汝昌侯傅商亡功而封（39）。夫官爵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而望天说民服，岂不难哉!
    方阳侯孙宠、宜陵侯息夫躬辩足以移众（40），强可用独立（41），奸人之雄，或世尤剧者也（42），宜以时罢退。及外亲幼童未通经术者，皆宜令休就师傅。急征故大司马傅喜使领外亲（43）。故大司空何武、师丹、故丞相孔光、故左将军彭宣（44），经皆更博士（45），位皆历三公，智谋威信，可与建教化，图安危。龚胜为司直（46），郡国皆慎选举（47），三辅委输官不敢为奸（48），可大委任也。陛下前以小不忍退武等（49），海内失望。陛下尚能容亡功德者甚众，曾不能忍武等邪!治天下者当用天下之心为心，不得自专快意而已也。上之皇天见谴，下之黎庶怨恨，次有谏争之臣，陛下苟欲自薄而厚恶臣，天下犹不听也。臣虽愚戆，独不知多受禄赐，美食太官，广田宅，厚妻子，不与恶人结仇怨以安身耶?诚迫大义，官以谏争为职，不敢不竭愚，惟陛下少留神明，览《五经》之文，原圣人之至意，深思天地之戒。臣宣呐钝于辞（50），不胜倦倦（51），尽死节而已。

【注释】
[1]孝成皇帝：即汉成帝。
[2]外亲持权：外戚专权。
[3]牵引所私以充塞朝廷：拉拢私党以塞满朝廷。
[4]妨贤人格：妨碍正直人士的道路。
[5]奢泰亡度：奢侈无度。泰，过甚。
[6]“是以”两句；所以日蚀发生了十次，彗星出现了四次。古代迷信，认为天象出现日蚀、彗星，就是上天示警下界的可怖现象。且，助词。
[7]徵：征兆。
[8]亡：无。大儒骨鲠：秉公执正、鲠介不阿的儒臣。
[9]耆艾：古称六十岁为耆，五十岁为艾。此泛指老臣。
[10]魁垒之士：正直磊落之士。
[11]“喟然”句：为老百姓生活艰难而感叹伤心。喟然，叹息貌。动心，犹言伤心。
[12]敦(tuan)：聚拢。外亲小童：指贵戚的公子哥们。董贤：字圣卿，云阳(今陕西省淳化县西北)人。因貌美，被哀帝宠幸，号称男色。在公门省户下：指当时被哀帝宠幸的人，大都在三公和各省等重要部门任职。公、辅助国君掌握军政大权的最高官员。西汉时以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为三公。
[13]此：指上文所说的外戚子弟和宠幸小人。共承天地：共同承受天命，即享有政权。
[14]四罪：传说古代不服从舜控制的四个部族的首令，后皆被舜流放。《尚书•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此处说“尧放四罪”，疑为作者笔误。
[15]除：拜授官职。
[16]“今赏”句：指哀帝赏赐奸臣，群臣反而恐惑。
[17]请寄为奸：指把事情私自托付给奸佞之人。
[18]阴阳不和：古人认为阴阳若不能平衡，气侯就要发生变异。
[19]更：汉代的一种轮流更替的兵役。
[20]‘‘贪吏”二句：贪官趁行使公事之机，渔利肥私没有止境。
[21]蚕食亡厌：指蚕食吞并百姓的土地没有满足。
[22]繇：通“徭”，征役。
[23]“部落”两句：部落乡里闻鼓声，就要列队出动追捕盗贼。这本是古代村落乡民的一种自行保卫制度，但这种权力后来掌握在族长手中就成了残害老百姓的地方封建势力，是维护地主阶级统治的一种极为暴虐的制度。遮列，周列阻拦，即列队阻拦。列，遮拦的意思。
[24]刑措：废置刑法。
(25]守：郡守。相：诸侯国的相。贪残成化：贪残成风。
[26]细民：老百姓。
[27]流：流布。教化：政教风化。
[28]苟容曲从：苟且阿谀，违心追随。
[29]拱默：拱手缄默，形容什么事也不干。尸禄：谓居其位而不尽其职，白吃国家的奉禄。尸禄：尸位，喻人居其位而无所事。
[30]岩穴：山洞。此指隐居之处。
[31]重高门之地：地位显赫于宫廷之中。高门，殿名，在未央宫中。
[32]牧养元元：古代常用以称皇帝统治老百姓。元元，老百姓。
[33]《尸鸠》：《诗经•国风》中的一篇。其诗云：“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言尸鸠喂养它的雏鸟平均如一。此处用以喻君主对臣民布德施惠也应该一视同仁。
(34]菜食不厌：吃菜都吃不饱。厌：满足。
[35]穿空：破敝。空，孔。
[36]酸鼻；痛心。
[37]浆酒霍肉：视酒为水，视肉如霍。霍，豆叶。
(38]苍头：汉称奴隶为苍头。庐儿：汉皇宫中的大臣所居之处称庐，所属的庐隶呼为庐儿。
[39]汝昌侯傅商：哀帝祖母傅太后从父弟，无功而封为千户侯。
[40]孙宠、息夫躬：哀帝时的幸臣。辩足以移众：指巧言利辩足以盅惑众人。
[41]用：以。
[42]或：通“惑”，惑乱。
[43]傅喜：字稚游，河内温(今河南省温县)人。哀帝祖母定陶傅太后从父弟。曾拜为大司马，后因鲠直劝谏，得罪了傅太后，屡遭排斥，但他忠诚忧国，在诸臣中很有威望。
[44]何武：字君公，蜀郡郫县(今四川省郫县)人，成帝时官至大司空，王莽专权被迫自杀。师丹：字仲公，琅邪东武(今山东省胶南县西北)人，哀帝时官至大司空。孔光：字子夏，孔子十四世孙，哀帝时官至丞相位。彭宣：字子佩，淮阳阳夏(今河南省太康县)人，哀帝时擢为左将军。
[45]经皆更博士：经学都历博士。
[46]龚胜：字君宾，楚人。哀帝时官至丞相司直。
[47]选举：荐举。
[48]三辅：西汉时治理京畿地区的三个职官。委输：输送、转运积聚的货物。
[49]“陛下”句：指哀帝初立时曾借口黜退何武事。
[50]呐钝于辞：说话笨拙，呐，亦“讷”。
[51]惓惓：同“拳拳”，诚恳、深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