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哀思慈母侯御之——杜 毅
- 中华侯氏网 2011年9月21日 人民日报录
妈妈走了,我常在梦里见到妈妈。醒来,我眼泪汩汩而下,怕惊醒同屋如今也在病中的小妹。我忍住抽泣,不敢翻身,不敢开灯,泪眼婆娑中,默默梳理着妈妈那些发黄的照片和照片背后的故事。
流韵扶桑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妈妈身穿藕色团花和服,在日本京都大学毕业,成绩出众,获奖时所拍的一张照片。
妈妈对自己幼年时的回忆:“……慈母猝亡于暴病,遗下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兄姐高不及桌沿,妹弟尚在襁褓中,由父亲牵着背着哀哀走在灵车后,倾盆骤雨中……”
妈妈进小学早,连年跳级,提前毕业。考取《庚子赔款》官费,年仅8岁孤身爬上赴日船梯,远驶异国天涯。在日本学习期间,妈妈日夜苦读,年年门门功课亦是百分。18岁大学毕业,22岁获法学博士学位。小荷尖尖、崭露头角。特别当国外使节纷纷祝贺,妈妈以流利的日、英、法等七国外语答谢时,更震动了全场。他们尊称她为“公主殿下”。
1926年在日本与爸爸杜重远结识后,妈妈更多地参加了要求收回旅、大等爱国学生运动。常听爸爸在“同学会”的演讲,随爸爸率团去请愿。冬季深夜,宿舍炭火熄灭,她常裹一件厚衣,伏案疾书论文到天明,身体日渐衰弱,患严重胃溃疡,坚持大考结束,即住进了医院,妈妈是在病床上接到校方通知:“阁下的成绩再次独占鳌头。”领奖这一天,爸爸为妈妈拍下了这张照片,以志纪念。
1932年秋,妈妈博士论文和《刑法学》等著作尚未公布,许多日本高等学府,如“东京帝大”、“同志社大学”等和各领使馆纷纷来函聘职。她的导师龙川教授———日本法学泰斗,将一串钥匙并一个存折,放在她面前,挽留妈妈继续作他的得力助手。当时日寇已发动“九一八事变”,妈妈放弃了这一切,回到北平,任教于“燕京大学”和“冯庸大学”。
当时两校校长常亲临教室,聆听这位最年轻的教授颇有新意的讲学,也为我国第一个女法学博士击掌喝彩。
俏不争春
妈妈披纱、爸爸礼服、珠联璧合的婚照,拽着一只风筝,冉冉而来。爸爸有过一次封建包办婚姻。虽然离异,但妈妈总顾虑日后说不清楚,一直拒婚,甚至中断音讯颇久。一天,在她宿舍窗下,飞来一只雁形风筝。上写“不传消息,但传情”。大家都说妈妈终被这只风筝感动了。实际是被爸爸忧国忧民、实业救国锲而不舍的精神所感动。那年春假,她随爸爸去了一次杭州。西子湖畔,妈妈饶有兴趣地观看爸爸制作风筝。牵线放线,一只“彩蝶”,翩跹高空。“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在那祖国河山破碎的日子里,新婚燕尔亦无欢。妈妈回忆:“1932年底,我从国外学成归来,重远正忙于抗日救亡活动,无暇择日而是撞日订婚。假座北平铁道饭店举行仪式。我穿一身黑色丝绒旗袍,未施脂粉,仅一双红鞋,略志喜庆。汉卿(张学良)先生送来了贺礼———一个心形金盾,当中镶刻一个爱字。他语重心长地祝贺说:‘愿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我送的这颗爱心,象征着你们永结同心,也代表着我们万众一心,复我河山……’1933年初,日寇进犯喜峰口,热河危在旦夕。我与重远推迟了原订于该年2月2日的婚期,重远带领青年记者随同汉卿、子文先生奔赴热河。”
翌年,爸爸从热河前线回来,与妈妈在上海举行了隆重而阔绰的婚礼。不是爸妈在国难之际,刻求奢华,而是当时斗争环境的需要。爸爸已与周恩来、潘汉年分别取得了联系,正在国民党高层开展统战工作,争取扩大抗日力量。新婚第三夜,爸爸即离家,为“国难宣传团”紧急备车,赶去参加“内蒙自治委员会”在绥远百灵庙举行的成立大会。在妈妈新婚和婚后的十年中———爸爸有生之年,伉俪情深,却一直离多聚少。爸爸为救国难,一直奔波在外,几乎夜夜晚归或不归。在“地方协会”每晚开会,向上海工商界宣传抵制日货;组织物资支援十九路军和马占山将军,在敌机狂轰滥炸、血染成河的重灾区安置难民。爸爸还经常与众人推着抛锚的大卡车,行进在悬崖陡壁的小路上,亲送军需上前线。抗战需要资金,爸爸又在江西景德镇创办了第二个“光大瓷厂”,同时在上海、武汉、云南等地续办第三、第四个瓷厂。哪里有困难、有需要、有危险,爸爸就在哪里出现。家中留下新婚的妈妈一人面对庞大而陌生的环境:六亩地的大花园,上千平方米的大宅,川流不息的来访者;三个筹建瓷厂的催款单;达官贵妇们的清唱、茶会、麻将之约,常使一向潜心学问,不喜抛头露面的妈妈手足无措。爸爸信中、电话里劝导:“要利用这些聚会,多作宣传抗日工作。”妈妈刻意改变自己,每日处理纷至沓来、各种复杂局面。当时日军和蓝衣社等组织已注意到爸爸这座“豪宅”的一些可疑“形迹”。一天深夜,爸爸正与潘汉年、宋介农、胡愈之、高崇民伯伯、叔叔在客厅麻将桌上研究如何揭露日伪阴谋。一队混有日人、汉奸的“夜访者”,气势汹汹上门查问。妈妈通知爸爸的同时,一身华贵和服,“傲慢愠怒”地出现在敌人面前。她用纯熟的日语,提出很多在犹琦夫妇家知晓的日军高层关系,巧妙地击退了这一突然袭击。1935年,爸爸因“新生事件”爱国入狱后。妈妈身怀六甲,不顾骄阳酷暑,日夜奔波营救。撰写《抗告》文,诉诸法律报端。劳伤过度,头胎流失。爸爸出狱后,赶赴西安,与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再定“停止内战,枪口对外”的重大决策。“西安事变”爆发,爸爸二次被捕,押送南京。
凌霜斗雪
蒋介石生还南京,爸爸虽获自由,但形势更为严峻:由于爸爸是著名的实业家,抗日积极分子,又被提名为国共联合政府的领导人之一,影响颇大,日寇四处通缉、密令追杀。爸爸日夜在为上海工厂内迁紧张工作的同时,不得不改名换姓,与妈妈一夜三迁宿地。斯诺、艾黎等国际友人和妈妈在美国的亲友都力劝爸妈去美创办实业,然而他们终不忍离开苦难中的祖国。妈妈决心走出翠楼暖阁,离开霓虹灯闪烁的大上海。在周恩来总理的支持下,1939年与爸爸一起来到了荒凉落后的新疆。
到达新疆不久,由于新疆军阀盛世才叛变革命,大批虐杀陈谭秋、毛泽民等共产党人和爱国人士,爸爸先被软禁,后被监禁,最后受尽酷刑,惨遭杀害,并被毁尸灭迹。妈妈的辛酸记忆:“那是一个我终生难忘的边疆五月之夜,重远与我和孩子长别的那个夜晚。塞外的初夏仍然凉气袭人。再加这晚月黑星暗、雨凄风急。在我们晚饭时,盛世才杀人组织———‘侦缉队’,突然包围了我们的住宅,黑衣队员冲进了重远的书房和我们的卧室,翻箱倒柜并‘请’走了重远。我站在大街门外,望着囚车远去、远去。直到雨水从发间流下,衣角也在渗水,我才惊觉在夜风冷雨中站得太久。回到满地狼藉的卧室,我跌坐在地,靠在新疆特别低矮的窗台上,就此浑浑噩噩……似乎窗外风雨已停,只有人的狗哭声,断断续续,时远时近。檐间积雨,漏得艰难,似簌簌泪、滴滴血……”
从此妈妈的空房,从生离变成了死别。爸爸的狱友王保民叔叔,事后来家叙述爸爸被害经过:“重远受过二十六种酷刑,长号大骂达16天,最后盛世才亲自动刑。用沸油浇重远上身(刑名‘穿马甲’),用烈焰烧下半身(刑名‘烘山药’)。可怜重远大片皮肤被浇烧得嘶嘶作响……”保民叔叔说得热泪淋淋,妈妈面色惨白,两手捂住耳朵,拼命摇头,摇散了发髻,摇乱了神志。整整两天两夜呆坐桌旁,不语、不吃、不睡。弟弟、小妹饿醒了哭、哭累了睡,妈妈一如泥雕。保民叔叔请来了医生,大院的邻居也都聚拢来,大家认定:她精神失常了……
四个月后才通知妈妈这一噩耗,妈妈悲怆回眸:“记得十月的新疆已开始下雪,我被通知重远已死,要我去领取遗物。我坐在新疆特有的六轱辘车上,奔往监狱。感到一片白茫茫,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倏忽间,大雪纷飞里,我似乎看到重远那关注而呵护的目光,听到了我们到新疆被软禁后,重远常鼓励我要坚强的话语:‘困难再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失去了勇气’,‘万一我遇害了,你千万这样想,离散了一家,团圆了万家’,‘男儿有泪不轻弹,巾帼如你,也要有泪不轻弹啊’。面对皮笑肉不笑、等着看我笑话的狱长和狱卒们,我拿着重远衣物,硬是没有流下一滴眼泪,镇静地走出了牢房。尽管回来时,昏倒在家门前,我觉得我维护了重远的形象……”
爸爸残酷被害后,又一厄运接踵而来:盛世才阴谋用疾病夺去我们一家人的生命。妈妈和我们被关进了当地结核病院,至今我还记得那些大口咯血的女病人。一旦确诊我们也都染上痨病,又将我们软禁在家,冻结爸妈银行存款,使我们既无钱治疗,又陷入断炊绝境。一天,妈妈长久站在爸爸遗像前,泪流满面,又很快擦干,默默祈祷爸爸保佑我们,自己带病单身进城,也不知怎样闯进了那戒备森严的盛世才“督办公署”,严正要求:“救救孩子,孩子无罪。”盛世才命令特务用“拖死狗”的方式将妈妈从城里拖到郊外。他们一人拖,一人双手掐紧妈妈咽喉至气绝,松手,再扼紧。如此一路反复,停停走走,使妈妈受尽了窒息死亡的痛苦。她被掷回家中,几天后,又虚弱地站在爸爸遗像前,没有哭泣,没有默祷,而是将爸爸遗像取下,放进小旅行袋里,大雪迷漫的夜晚,妈妈带上刚会走路的我,刚会说话的弟弟和还在襁褓中的小妹,半坐驴车,半步行,直奔飞机场,想趁天黑逃上机舱,飞往内地。当我们母子女匍匐挨近机场外围,即被岗上哨兵发现,子弹上膛,厉声喝止:“不许动,否则开枪。”大风雪呛得我透不上气,双脚冻得骨折般剧痛,实在也走不动了。妈妈这时放下小旅行袋,右手拖我,左手挟弟,背着小妹,继续前行。刺耳的枪声响了,连续射击。妈妈按倒我们,趴伏雪地,被围上来的持枪大兵抓住,又将我们押回那已冰冷的家。妈妈没有经验,用热水敷我们冻坏了的手脚,痛得我们三人撕心裂肺般的哭叫。急得妈妈环室乱转。“黑狼”把守门外,也无法出去求助,妈妈痛楚的眼泪滚滚而下……午夜,由于冻饿,我们意识朦胧。恍惚间,妈妈从箱子里找出瓶瓶罐罐,喂我们吃一种有些怪味的果酱,并要我们大量喝水。从此白天要我们卧床不动,保存体力,夜间避开看守,喂我们三次果酱,每人每次一匙,妈妈半匙。就是这些从内地带来,已经有些发霉的果酱,维持了我们将近两个月的生命,等待胜利。
抗战胜利后,盛世才调往重庆。妈妈带着三个气息奄奄的我们回到了上海,回到了那“霞飞路”今淮海中路爸爸的故居。
“屋漏又遭连夜雨”,一位赫赫有名将军的夫人看中了爸爸这座豪宅,强行要我们搬家。从此,我们无家可归,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等我们病情稳定后,妈妈又挑起超负荷的重担,在三年内教会我们全部中小学课程,使我们都考上了名牌大学。
暗香浮动
1981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妈妈苦尽甜来之时,却一病不起———晚期肺癌。此事惊动了当时的总书记胡耀邦,他亲自批示:“像杜重远这样的遗孀,已没有几位,请务必医救。”上海医务界行动起来,3个医院,4位专家,成立了特别抢救小组,妈妈经历了特大手术,在国外也禁刀的情况下,手术成功,奇迹般活了下来。活下来的日子:左肺全切、右肺肺气肿,日夜与呼吸困难作斗争;喉返神经被切除,气管不能正常关合,每吃一顿饭,咳呛得汗淋窒息……妈妈靠在氧气筒上,写出了很多感人文章,宣传国家大政方针,殷切呼唤港、澳、台三游子归来。6年前甲状腺又出现癌肿,住院5年,气管切开。病势日趋危重,肿瘤压迫食道气管,不能进食,经常窒息,并出现黄疸。妈妈的病牵动了多少国家领导人的心,他们纷纷来人、送花、祝愿。病情一有变化,医院内外一次次大会诊,视妈妈为亲人的院长、专家、医生护士们日夜守候在妈妈病房,将死神挡在门外。妈妈气若游丝,仍勇敢接受无麻药肝胆穿刺(以防麻药引起窒息)。妈妈与死神作拉锯战的间隙,断断续续写在小纸片上,由我抄出,向党中央和亲友们表达绵绵心意:“回顾往事,不禁悲从中来,夫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是国家蒙难所带来的必然后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和子女们无悔无怨。重远英年被害,没能作出更多贡献,党和国家却给予我和孩子如此多的关爱和照顾。我被安排为六届、七届全国政协委员后,有关部长、秘书长们常来医院嘘寒问暖。每逢春节,我病房里的鲜花、花篮摆满,更多的放在门外长长的走廊里。医生护士都说我的病室更像花苑,门外是花展,我好有福气。‘舴艋小舟载不动许多愁’,而我和孩子们的心舟却是装不下党的似海深恩……尽管女儿和医生们都安慰我,说我的病会慢慢好起来,但我感觉到我的人生苦旅,已行至尽头。我不愿向您们告别,我很留恋大好河山,温馨的社会和儿女们的孝心。我会尽可能地放慢脚步、慢慢走……”
1998年6月21日晚,妈妈痛苦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思绪痛楚里,我们找出妈妈生前最爱凝神静听的碟片———张明敏演唱的《我的中国心》:“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妈妈最后的叮咛:“在这远行之际,我想让重远一生为国忘家的事迹,留给后人;我想让孩子们记住,国强才能民富。中国有五千年璀璨的文化历史,也有近百年被帝国列强侵略瓜分的屈辱历史。我们为此自豪,为此付出……感戴江总书记一再要求我们弘扬爱国主义精神。我们的国家经历了血染河山、还我河山,待到我们重整河山时,我愿小平旗帜猎猎,从此河山如画。”妈妈走了,给我们留下了一颗中国心。
在我们神思恍惚,悲哀默悼中,到处都是妈妈丰姿绰约的身影和晚年灿烂如花的微笑,一旦定睛,再也看不到、找不到妈妈了……我们从小痼疾缠身,劫难重重,一直也没有自己的家,但有妈妈在,就是一个相依为命的家。妈妈走了,家也散了,总觉人在旅途中。深深感念党中央和上海市委,又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家———将爸妈忠魂安息在这么好的地方———万国公墓名人墓地(宋园),古树参天、鲜花四季。我们倦鸟归来,天上人间相聚在爸妈墓碑旁。爸爸,毁家报国,挫骨扬灰,归去,斜阳正浓;妈妈,冰雪梅骨,默默历尽“苦旅”,花落,春来。
《人民日报》 (2000年05月09日第十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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