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康日志——写给侯伯宇老先生
- 中华侯氏网 2012年4月22日 周康的日志
你推慢点、我要看书
——写给侯伯宇老先生
来源:周康的日志
侯伯宇老先生在医院最后一次作检查,是躺在病榻上由护士推着去的。侯老对护士说:“你推慢点,我要看书”。
说到这里,侯老的弟弟侯伯文先生泣不成声。阶梯教室里的几百学生,也泣不成声。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我们学校现代物理所的侯伯宇教授与世长辞了。侯老师太累了,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
追悼会那天,天气突然从头天的晴空万里变成了倾盆大雨。我想,这是苍天在缅怀这位可敬的老人,忍不住落泪吧。
李政道这些大师们纷纷发来唁电,悼念这位我国理论物理的学术带头人。侯老培养出来的优秀的物理学家们,纷纷从五湖四海回到西安,跟自己的恩师告别,在侯老的遗体前泪流满面,浙江大学的陈一新教授泪流满面,中科院的范桁教授泪流满面,南开的赵柳教授泪流满面,宁波大学的岳瑞宏教授泪流满面......
对遗体鞠完躬,与侯老家人握手时,我似乎从自己的胸腔里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因为那一排家人,只有四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侯老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还有侯老的夫人。侯老的独子和独孙,已经在三年前被一次车祸夺去了生命。听人说,在遭遇这样的人间悲剧后,侯老仍然坚持照常在物理所授课、科研,只有在回家的路上,才有时间思念自己的骨肉。许多人在从西大通往家属区的天桥上,在家属区的小道上,看见侯老孤独的身影,步履匆匆老泪纵横。握住侯老的弟弟中科院理论物理所侯伯元教授的手时,我感到老教授的手微微地颤抖。老教授的眼泪,流过脸上纵横的沟壑,落在他的衣襟上,落在我的心上......
开完追悼会的下午,侯老的弟弟侯伯文先生对物理系的学生们作了一次演讲,鼓励大家继承侯老的精神,完成侯老没有完成的事业。那天下午,同学们都哭了。其实同学们尤其是本科生大多没见过侯老,谈不上对侯老有什么感情。侯老太忙了,每天都把自己关在物理所的办公室里,他去得比任何人都早,回家比任何人都晚,即使是物理所的研究生,与他见面的机会都非常渺茫。同学们流泪,是因为侯老的精神与品格,因为侯老坎坷曲折而不屈不挠的一生。
侯老出生于将门之家,他的父亲侯镜如是黄埔一期毕业生,曾是地下党员。由于上司的叛变,侯镜如将军与组织失去联系,而由于是黄埔学生而得到蒋介石的重用(1)。抗战时,侯镜如将军率军在前线作战,他对在后方带孩子的妻子交代,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让孩子坚持每天读书。
解放战争时,侯镜如将军担任国民党92军军长,隶属平津傅作义集团。那时侯老就读于清华大学。但是没来得及毕业,平津战役爆发,侯老不得不中断学业。事实上,侯老一生上过五次大学,只有在西北大学这一次是毕业了的,不过也只是名义上的。他深厚的造诣,主要来自勤奋的自学。
离开清华后,侯老来到台北考上了台湾大学,但是只读了三个月,就接到父亲的通知:天下将有大变,马上离开台湾到香港。就这样,侯老赶上台湾到香港的最后一班航班,第二次离开了尚未毕业的大学。
建国后,侯老怀着满腔的报国热情,对留学苏联等机会不屑一顾,回到了清华继续求学。但紧接着,朝鲜战争爆发,侯老为报效祖国,报名参加赴朝,第三次没来得及毕业。
然而,第一批的名单中,没有侯老,因为侯老的身份太特殊。侯老的父亲,不仅是国民党降将,而且被当作战犯。辽沈战役中最为惨烈的塔山阻击战,国民党军指挥官就是侯镜如将军(2)。而且侯老在台湾的三个月,所作所为无证可查。政府说,谁能保证你侯伯宇不是美蒋特务?不过侯老赶上了第二批,因为斯大林许诺派军事顾问到朝鲜战场,需要俄语翻译。侯老他的勤奋永远是让人无法想象的,突击三个月就掌握了俄语,加入了第二批参干。然而,由于斯大林最终不想正面对抗美国,取消了派遣军事顾问。
侯老又被打回了,安排到了鞍山钢铁厂工作。几年后,侯老遭到了肃反,原因还是父亲是国民党将军以及在台湾呆过三个月,幸好后来平反了。在这段波折不断的岁月中,侯老虽然离开了大学校园,不过一直坚持自学物理与数学,并取得了卓越的研究成果。他是那么地热爱物理与数学,穷毕生精力孜孜以求。侯老在北京的家,是与杨振宁先生的岳父杜聿明(3)将军住在同一个四合院里,四合院里还住着郑洞国(4)将军,满清末代皇帝溥仪的妻子等,都是需要改造的高等反动派。后来,杨振宁先生看望岳父时,来到侯镜如将军家里,对侯将军说:“伯宇的工作,非常优秀”。
可惜优秀归优秀,在那个风雨飘摇的阶级斗争岁月里,侯老根本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成果发表到国外。往国外发文章,要经过严格的审查:有没有密码?会不会泄露国家机密?有没有反动图谋?侯老高深抽象的理论,审查者们都看不懂,而侯老又是在台湾呆过三个月的战犯之子,哪里能够通得过审查啊。后来国外的许多研究成果,侯老看了后对弟弟说,其实他早就得出了,只是没法发表。悲剧啊,世间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此,荒谬而肮脏的政治,残忍地扼杀了真理。
当侯老再次去考清华时,迟到了一天,考试已经结束了。侯老赶到西安,刚下飞机就进考场,考上了西北大学。由于侯老这么多年的坚持自学,大学的课程对他来说早已是小菜一碟,一年多后,学校就决定让他提前毕业了。也就是说,侯老在西大其实没上过多少学。
西大毕业后,侯老先是被分配到西安交大。然而交大那时是搞军工的,于是,战犯之子被拒之门外了,侯老来到西安矿业大学讲授物理,并在西安拥有了家庭。
后来,侯老报考了中科院数学研究所张宗燧教授的研究生。他的成绩非常优异,而且已经有不少水准很高的论文。但是国家强迫张宗燧教授接收一个党员为研究生,而不是非党员的侯老。张宗燧教授发怒了,他说他就要侯伯宇,他欣赏侯伯宇,那么优秀的水平为什么不要。国家只好让步,那今年破格允许你招两个吧,反正那个党员你是非招不可。就这样,侯老来到了中科院读研。那时中科院的研究生是两个人一间宿舍,侯老的舍友是陈景润先生。
然而在侯老毕业前,悲剧又发生了。文化大革命汹涌扑来。他的导师张宗燧教授被批斗,在屈辱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死后还被扣上“畏罪自杀”的帽子。第五次未能毕业。
在动荡的年月里,侯老在北京继续着他的自学与研究。他全身心扑在他所深爱的学术上,不为政局动荡所动,而且与妻子分居了十多年。这并不是说他冷漠无情,他后来放弃在中科院的工作来到西北大学组建现代物理研究所,就是为了到西安和妻子团聚。他只是太爱他的事业了,太爱大自然的奥秘和人类理性的美丽了,与此相比,尘世中的任何事都是渺不足道的。
改革开放后,侯老的处境才有所好转。杨振宁先生邀请侯老到他工作的纽约大学石溪分校交流研究,侯老直到那时才能快速地在国外期刊发表论文。接着,侯老去了很多国家。国外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侯老,侯伯宇的名字响彻整个国际理论物理学界。侯老曾经应邀到普林斯顿、耶鲁、哥伦比亚、纽约-石溪分校、海德堡、东京等著名学府讲学,在美国布鲁海文国家实验室、国际理论物理研究中心开展合作研究。80年代初,由于侯老的影响力,很多最伟大的物理学家相继访问西大物理所,建立交流合作,他们中有杨振宁、李政道、吴健雄、巴丁(5)、普里高津(6)、哈肯(7)、福井谦一(8),等等等等(9)。侯老的理论被国际上称为 “侯氏理论”,是少数几项以中国人的名字命名的成果之一(10),被誉为“中国的骄傲”,为中国赢得了荣誉与尊严,更是我们西北大学的荣誉与尊严。
1984年,李政道先生写信给邓小平建议建立中国的博士后,同时给侯老寄来一份复件,与侯老探讨。西大物理所成为了国内最早的博士后流动站之一,而侯老,成为了国内第一批博士后导师。
各种奖项,各种荣誉,相继授予了这位卓越的大师。然而侯老从未自己主动去争取过任何荣誉,任何头衔。他只是默默地工作,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学习,研究,培养学生。那么地低调,那么地与世无争。所有荣誉都是他辛勤工作自然而然的结果,他不去伸手索要,但是如果不给他这些,世间就再无公道可言
令人扼腕叹息的是,从第一届院士评选开始,侯老就已经完全具备了院士的条件,但是年年参评,年年落选。每次都是排名很靠前,但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如果选十个,侯老就是第十一名。
杨振宁先生、李政道先生多次给中科院写信,强调评选侯伯宇为院士的必要性。但是,石沉大海,没有结果。
其实侯老在国际理论物理学界的地位完全不在那些院士之下。前些年在南开举行的国际理论物理研讨会上,侯老出席了,而且名字排在几位诺贝尔奖得主之后,中国学者第一位,几位中科院院士均远远排在他之后。
侯伯文先生对我们说,他哥哥参评院士,根本不是为了自己的荣誉。他哥哥从来都是淡泊名利,生活也极其简朴,参评院士,是为了给物理所赢得更多的科研经费、科研条件和更好的生源。
侯伯文先生替他哥哥感到冤屈,替他如此成果卓著而又与世无争的哥哥感到冤屈。侯伯文先生直言不讳,直指中国学术界的黑暗。他说,他曾对侯老说:“二哥,我来帮你吧,我可以帮你给评委会塞钱,也可以发动朋友们替你活动一下”。侯伯文先生是三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华海外联谊会理事,香港和深圳多家公司的董事长或副董事长,黄埔第一期联席会会员,会员中包括毛泽东的女儿,周恩来的侄子,聂荣臻元帅的女儿,徐向前元帅的儿子。对如此的侯伯文先生来说,塞钱或者找朋友活动,根本都不在话下。但是侯老不同意。侯老对弟弟说:“你不要害我”。
侯老一生淡泊名利,品行高洁。他不在乎院士的虚名,但绝不肯让自己的操守染上污点。他不肯染上尘世的污秽,虽然整个社会是肮脏的淤泥,但他始终是纯净的白莲,清澈,无瑕。玉可碎,不可损浩浩之白。
讲到“你不要害我”这五个字时,侯伯文先生失声痛哭。底下的同学们,都禁不住落泪。
几年前,侯老对他弟弟说,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因为研究有了重大突破,比起这次的发现,以前的成果都算不上什么了。
他弟弟很为侯老高兴。
听到这里,我们也很为侯老高兴。能在垂暮之年取得毕生追求的发现,对一位学者来说,还有什么更值得欣慰的呢?
然而,侯老的一生似乎注定充满坎坷。三年前,噩耗传来,独子与独孙在一次车祸中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位苍老到快要没入夕阳余晖的老人。
侯伯文先生举手向天,含泪高喊:“苍天啊,你何其不公,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位老人,一位与世无争,辛勤奋斗了一生老人?”
同学们的哭声弥漫了整个阶梯教室。
虽然受到那么沉重的打击,侯老依旧不知疲倦地指导着学生,依旧孜孜以求地探索他的理论。他最后的心愿,就是完成那个令他振奋的重大突破,那套高深的拓扑场论。然而,苍天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给他,死神开始计算他的时间了。成功已经在望,侯老却病倒了,从一年前开始,他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
在病床上,他最希望的就是早日出院,继续他的研究。可是他真的太辛苦,太累了。有几次,头天刚刚出院,由于马上发奋工作,第二天又发病,再度被送进医院。
物理所的老师和学生去看望他时,护士开玩笑说:“我以为这位是您儿子,那位是您孙子,那位......”
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侯老家人的悲剧,听到这话非常难过。
侯老说,我的儿子和孙子都已经不在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早点出院完成我的工作,然后去和他们团聚。
病床前的老师和同学都忍不住流泪了。
侯老的理论最终未能完成,他带着遗憾离开了我们。
我恨自己,恨自己不争气,荒废了太多时间,学到的东西太少,对侯老的拓扑场论连看懂都做不到,更别说去完成这个理论实现他的遗愿。我相信,物理所其他的研究生和老师们也是这么想的,我不是把自责的话用来骂他们,我想比起侯老,任何人都荒废了太多时间。
但我还是希望,我们中间有人能够站出来,完成它,完成侯老的遗愿。我自己誓为这个目标不懈努力,将毕生献给对自然界真理的追求,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侯老走了,走得那么匆匆,就像他平时的脚步一样。他的身影总是那么匆忙,匆忙地走在天桥,匆忙地走在家属区。他惜时如金啊,何等勤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努力工作,连大年初一都在物理所的办公室,只顾得上跟家人吃一顿饺子。
大多数人穷其一生追求的东西,实在是毫无意义,思想上自由的人,必将追求内心深处的平静与和谐。这种人,不在乎功利,远离尘世,全心全意与真理对话。如果要我相信爱因斯坦与狄拉克的工作是为了个人荣誉,我宁可相信希特勒发动战争是为了拯救世界。敬爱的侯伯宇教授就是这样的智者之一。没有任何物质上的追求,穿着褪色的中山装,家里摆的是用了十多年电视与冰箱,全部的生命都用来思考最深刻的问题。
侯老虽然走了,却给我们留下了太多太多,永远激励着我们,引导着我们。这位伟大的老师与长者,即便肉体已经湮灭,灵魂仍在继续哺育着西大物理学科的所有学子。伟大的人,总是能超越死亡成为永恒。
悲痛虽会淡去,前行永远不止。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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