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的传人——侯德健 大学时代结识侯德健时,他早已有“猴子”的绰号。常人在地上前进,步步为营;猴子在树梢跳跃,捷足先登。“人猴同体”的侯德健,没有受过任何正规音乐教育,但他只要一抱起钢弦吉他,双眼半闭,发出蕴含着苍凉与野性的声音唱起民歌,在座者无不倾倒,因此比民歌唱片更绝妙的歌声,就活生生地在眼前。如果是梦幻年龄的小女生听了,往往会产生迷恋,自荐他的灵感泉源。 已故作家戴洪轩,当时听了侯德健创作的民歌,也不禁摇头叹服:“我写不出你那种感觉。” 侯德健向同是军眷村出身的我证明了:学音乐不是布尔乔亚的专利。他那时的情况才是真正的普罗:母亲与父亲离异,带着四个孩子迁出岗山的军眷村,北上自谋生活,他们四兄妹以野外求生的方式在台北度日。我们认识了彼此顽皮面具下的严肃本相:做个艺术家,以美感克服贫穷与悲哀。 侯德健的“贫穷艺术”,跨足文学领域。我大学毕业后服兵役上时,他创作了歌曲《龙的传人》,歌词在台美断交之际发表在报端,索取歌谱的信函足以埋了他。我利用休假回来的时间,帮他抄写歌谱,送交快速印刷,寄发热情的读者。这首歌流露的对传统文化的乡愁,存在与任何移民社会;那旋律。一如德佛亚克《新世界交响曲》第二乐章的念故乡主题,是能够根植于读者记忆的永恒乐曲。 在猴子翻滚的世界,形式会逆反,吹口哨,开汽水其实是赞美。《龙的传人》歌词发表后有位诗人在报端为文批评,用现在诗的尺度挑文字毛病。从那种酸溜溜的文气,我嗅出诗人在怨叹;自己苦心孤诣写了一辈子的诗,不及侯德健的一阕歌词那么广为流传。 《龙的传人》风行,引来了更大的角色想要驯猴。时任新闻局长的宋楚瑜,先把歌词改为健康励志的训词,发表在成功岭大专集训学生的演讲词中,然后要求侯德健同意他更改歌词,以“宋版”《龙的传人》取代“侯版”广为传唱。权倾一时的宋楚瑜,更召集了一群文化人当面施压,眼看着他要成如来佛了。然而,猴子根本不信佛,他的世界里也就不会出现如来佛。何况,还有一群爱猴人,包括戴洪轩,唱片制作人姚厚笙,编剧家张永祥,为侯德健助阵,使得宋楚瑜败下阵来。 宋楚瑜当时万万想不到:他也有受到当道打压,自比“孙悟空”,要当“猴的传人”的一天。 爱猴人还包括诗人余光中,我们从他那里窃取了文字的炼丹术,在我退伍之后,两度相偕前往台北市厦门街朝拜。儒雅的余光中,引用杜甫思念李白时写的诗句,赠猴以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眼看着侯德健以他猴性,征服了拆船大王的千金,下嫁于他。才一年多,猴子难耐婚姻的头箍,忽焉离妻弃子,收起吉他,一个筋斗云,从台湾翻到中国去了。至于他的动机,除了猴性发作,我找不到其它更好的解释。共产党奉他为上宾,优遇有加。猴子到了中国,继续写歌,泡妞,过着猴王的日子。 猴子连国民党柔性笼络的日子都会反抗,何况千百倍顽固的共产党。碰到八九民运,侯德健抱着吉他加入天安门广场学生的静坐示威。睡进人民英雄纪念碑台阶上的帐篷,与毛泽东的遗体为邻,在此创作了传唱一时的歌曲《漂亮的中国人》,成为国际媒体的焦点。 在六四凌晨,猴子更为广场上示威的学生出面与戒威部队谈判,要求军队让学生和平撤退。这下子,猴子抓到了历史的方向盘,又摇又转,企图影响历史进行的方向。这是一般文字工作者想都不敢想的事,因为我们可见的成就颠峰,也只是观察,记录历史的进行,做一个称职的史官。台湾出现了抨击他的文章,说他那里有镜头就往那里钻,好出风头。我想,持这种观点的人,其实是为猴子做到他们想做而无缘,无能,无胆去做的事,在战栗中对着腾云驾雾的猴子咒骂不已。 乱棒追打,追不上蹦跳的猴子。一位澳洲女记者称他为“龙的反骨”。中共吃不消猴子大闹天宫,又收伏不了他,便把他送上渔船丢回台湾来,猴子跳上台湾报纸的头条新闻,享受到台湾已茁壮的包容力。那一阵子,在台北市的富豪饭店,我亲眼见到一个眷村小子何等的名震天下:从事客房服务的欧巴桑,为侯德健铺完床后,掏出纸笔索取签名,说他的女儿很欣赏他 。当代的“行动艺术家”,或以在美术馆排便作为艺术创作,于我都不足观。跨越整个八十年代,我见到了侯德健以矫健的身手攀住最高枝,超越了金钱与政权的障碍,创作了他个人的行动艺术。当年在正大校园的“狼狈为奸”的旧友如我,如今只能戴着脚镣在地上跳舞,梦想着猴的传人的身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