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哪里来？——鬲向前谈“鬲文化”

　　本刊 潇然

　　鬲向前，1953年出生于陕西西安。因为自家的姓“鬲”极为罕见，他从小就不断地追问爷爷、爸爸：我们为什么姓“鬲”？我们的祖先从哪里来？祖先最早是干什么的？看着大人一脸的茫然，他开始默默地寻找答案，即使后来身居官位公务繁忙亦不曾放弃。历经40年艰辛求索终有成果，2012年9月，他与爱女鬲江慧(笔名晓羽)撰写的20万字的《鬲与鬲文化》正式出版。他由朴素的对自身姓氏的好奇而探寻家族源流，进而勾画出已经消失两千多年的古器物的存废兴衰，最终掬捧到可以折射出我们民族文化辉光的那一粒海水，在文化界引起很大反响。故宫博物院前院长郑欣淼评价说：“本书使鬲的几乎湮灭的历史得以复活，使许多散乱的历史碎片得以复原。”

　　本刊近期采访了鬲向前先生。

　　《收藏》杂志：据教育部2007年8月公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显示，截至2006年底，全国姓氏已有2.3万个，其中129个为常用姓氏。今天，对于绝大多数人包括对姓氏文化十分了解的人来讲，“鬲”这个姓氏都是相当陌生的。“鬲”姓最早出现在什么时候？现在主要分布在什么地方？

　　鬲向前：“鬲”用作姓氏读ɡé(葛音)，上古鬲(葛音)、鬲(力音)没有分化。谈器物重音在后面，读lì；谈姓氏、地名重音在前，以示尊重，读ɡé。鬲姓作为已经有几千年历史的古姓，鬲姓人士如今全国也就2300多人，主要聚居于陕西西安临潼区，约1400人，另外一小部分在清朝后期流徙于陕西东南角的山阳县。而鬲姓的故乡山东德州已经没有鬲姓人了。现在山东的三四十名鬲姓族人是改革开放以来才前往山东工作的。

　　《收藏》杂志：“我从哪里来”从您儿时起一直是挥之不去的疑问，您是什么时候决定写一本书来回答这个问题的？研究时，您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鬲向前：我从小一直困惑于自己鬲姓的奇怪，小时候替家里取信，起初邮递员也不认识“鬲”字，当他们知道怎么读后，就问我：小朋友，你的姓很少啊，你们是哪里人？为什么姓“鬲”？每每问得我云山雾罩。我问长辈、看书，均不得其解。15岁后，我萌发了写一本书来探究自己的鬲姓渊源的想法。后来看书越来越多，发现了鬲津河、有鬲氏、鬲国，冥冥之中觉得这些与自己的祖先会有某些联系。早期研究时，我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文献资料太少。40年来，我去了全国20多个省级博物馆，将黄河流域省级博物馆以及长江流域部分省级博物馆陈列的鬲一一拍照。20世纪末，我开始收藏陶鬲，朋友们知道我喜欢鬲，都帮我收集。慢慢地，鬲文化的一扇扇古老大门渐渐向我打开。2009年，我和爱女写了本《鬲与鬲文化》，至今收藏的各类鬲(包括复制品)已达300个。

　《收藏》杂志：“鬲”作为古代曾经流行几千年的重要炊具，最早发现在什么地方？最流行于什么时候？它是否还有其他用途？何时鬲就隐遁于历史的长河中了？

　　鬲向前：鬲就是古代的锅，最早出现于约4800年前，我们在陕西扶风案板遗址的发掘中看到了陶鬲。它是由其前已经流行1000多年鬶(ɡuī)演化而来，鬶是比鬲早的古人烧开水的用具，有三个空心的足。商周时期鬲极为流行，商代后期出现了青铜鬲，用途从单一的实用炊具增加了礼器功能。陶鬲是商周百姓通用的炊具，主要用途是煮粥。粥在《说文解字》中作“鬻(yù)下部就是一个鬲，像米置鬲中烹煮之状。左右“弓”部象形，表示鬲煮谷米时冒出的热气。粥是我们老鬲家发明的，由此衍生出“蒸”的烹饪方式，极大地丰富了古人的饮食文化。到战国末期出现了灶台，三个腿的鬲逐步演化为釜，鬲就消失了。

　　《收藏》杂志：鬲出现的背景是什么？

　　鬲向前：鬲出现于新时器时代，这时人类已经掌握了水和火的使用，已经可以熟练而大量地制造陶器，最重要的是人类饮食已经开始从生食转向熟食。此际，鬲的发明使用顺应并推动了从生食向熟食的转变，进而推动了人类智力的发展。

　　《收藏》杂志：鬲与后世的铜鼎、香炉都有几分近似，它们之间有没有演进关系？

　　鬲向前：鬲与铜鼎、香炉的造型都是釜身，三足。后者是鬲的演变与遗型。

　　《收藏》杂志：鬲作为远古最重要的器具之一，您把它上升为一种“鬲文化”，它的文化内涵主要是什么？

　　鬲向前：鬲的造型独特，作为人类最早的炊具，它与饮食文化密不可分。鬲的发明与分布地域的消长迁徙折射着古代族群的迁徙、成长。如2012年，宝鸡石鼓山发现大批青铜器，其时代、族属引发人们极大的好奇，墓葬中发现一件不起眼的高领袋足鬲，这种鬲在关中地区很少见，但在甘肃寺洼等地的墓葬中曾经发现过，它是西周初年少数民族部落姜戎常用的物品。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主任徐天进教授据此猜想，这个墓葬的主人可能和姜戎关系密切。

　　过去认为鬲为华夏文明独有，后来我们发现美洲墨西哥的玛雅文化也有鬲。曾有学者认为，玛雅人曾在商朝沿白令海峡由中国去往远方的美洲，商朝是鬲最为发达的时期，鬲在玛雅文化中的发现，可以给这种假说提供可贵的佐证。

　　从“形而上”层面讲，鬲的出现关乎早期人类生活方式由游牧转向定居的进步。鬲对国家政权组织的产生、中国“家天下”政治文化的形成，都产生了积极影响。鬲作为字根，演化出80多个字，丰富了汉字文化。凡此种种，鬲由陶器而及族群、国家，扩而大之，又带给我们许多社会学、文化学等的启迪，所有这些都构成了鬲文化研究的内容。

　　《收藏》杂志：远古还有一个鬲国，它最初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灭亡了？

　　鬲向前：大约在5000年前的新时器时代晚期，出现了方国有鬲氏，它由散落在鲁东南、晋东南、豫西南的部落组成，后来可能与夏结盟。约在公元前2500～前1100年，鬲国的活动中心迁至今山东德州南部、济南北部的禹城，此际之初即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山东龙山文化时期，这里出现了以炊具陶鬲为代表的外来物质文化，应该是有鬲氏到来的曲折反映。有鬲氏是一个有着发达手工业技艺的高素质氏族，曾经参与大禹治水，治理鬲津河。夏朝有鬲氏及至鼎盛，曾参与平定寒浞(zhuó)之乱，打下了少康(夏代6世国王)中兴的基础。商朝时，有鬲氏融合于薄姑族中，近年其中心禹城镇(汉代设鬲县)出土商代遗物颇多，说明原鬲国城还是一个繁荣的古城堡。西周初年，鬲国因为与50多个小国参加武庚反对周公的三监之乱而被剿灭，从此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中。但周公以鬲人擅长手工技艺，迁其遗族至首都镐(hào)京附近(今日之西安临潼区)监视居住，继续造鬲。可能在战国秦时，其后裔开始以鬲为姓。近年山东大学在山东邹平丁公遗址发掘中，所获龙山文化陶片上有文字，其中已有“鬲”字。甲骨文中有关于鬲国的记载。《左传》记载鬲氏在少康中兴中有较大贡献。宋代郑樵《通志》已经记载，鬲姓乃鬲国人后裔。

　　《收藏》杂志：研究鬲文化有什么意义？

　　鬲向前：尊重历史，不断追寻历史，是一个民族成熟的表现。人类要更聪明，就要研究历史。冰心曾说：“对家族史的研究是爱国主义的起点。”各种物质文化和各个家族史的总和不就是一部生生不息的民族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