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读:在果多的牧场上
- 中华燕氏网 2013-10-15 20:19:20 郭雪波
路边几米远处一座小土包上,有两只塔尔巴亥——旱獭在嬉戏,调情,接着是媾欢。这兔子般大的东西,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一点也不避回。仁青、次仁顿珠拎起相机冲下车去抓拍,那劲头如抓贪官黄事一样冲动。
我朴哧乐了。只配用傻瓜机的我,只好就近低头拍几张发现的另样情爱结晶一窝鸟蛋。惊飞的云雀在头顶上叫。他二人引以自豪的上万元好机子里,只留有惊逃的旱獭噘尾巴钻进洞的屁股,而我傻瓜机中清晰可辨带雀斑的两个鸟蛋,引足了二人忌妒。可回头再去找那个鸟窝时,居然找不见了。隐藏在斑斓多色而茂密的杂草丛叶下,看来那东西只能偶遇,不可相约。二人固执,尤其仁青酷爱拍摄,找得正起劲时,只听啪哧一声。我喊,坏了,仁青你踩碎了!他咧了咧嘴说我踩到牛粪了,一边拔草揩拭鞋上屎。我捧腹,很少笑的次仁顿珠也在一边乐着俯下身去,说,在这儿呢,乖乖,这鸟窝隐藏的,人和牲口想踩也踩不到。我说,是啊,鸟是筑巢专家,北京鸟巢只不过是人类的拙劣模仿。
这时见一青年牧民牵着两匹马走过来了。脸色白皙中微红,高原的太阳楞是未能把他的脸像次仁顿珠那般晒成紫铜色。听人说过这是天生高贵的肤色,贵族血统才会如此,不知真假。次仁顿珠认得这青年,上前搭讪。
你不是老果多的儿子吗?我们正要去你家,这牧场是你们家的吧,草长得真好。
是次仁老师呀,是我们家的,就是旱獭多了点,这几年发疯地繁殖,又不让打。欢迎去家里做客。果多儿子露出白白的牙齿笑一笑,很有礼貌。
上边来的二位作家想找你父亲聊一聊,他在家吧?
在家。今天家里有活儿,爸离不开。
牵着两匹马,还步行?我好奇地问他。
他告知,这两匹马刚参加了乡上的赛马会,在醒汗。当知其从十多里远的乡上一直牵着马走回来时,我更是佩服蒙古人的这种爱马劲头,视若生命。我问拿了第几时,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一百多匹中勉强六七名吧。次仁认为这已经难得了,河曲草原好马太多,是你自己骑着赛的呀?难怪吗,明年换个小骑手肯定头名!老果多是育种高手,他家的马肯定不差。
果多儿子牵着马继续走,马不能停下。北边数里外的家隐约可见,他让马依旧在柔软的草地上漫步,不走旁边平坦的硬板水泥路,为的是保护马的蹄子。我陪着他走,想从其嘴里搜刮点他爹的事情,却很快变得索然,人家憨憨一笑,便沉默了。次仁笑话我在北京呆得久了,全然忘了蒙古人的传统,蒙古孩子连父亲的名字都忌讳叫的,别说事儿了。我一想,可不,自己至今也从未叫过父亲的名号,除了事非得以。
果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已听到不少他的神奇传闻。
次仁顿珠对我描述过这样一段真实的情节:
----男人们扛着枪赶着畜群都上山了,担心牲口无端地以和平方式合作公有了。女人们把小男孩都埋在黄河滩上的软沙子下边,只露出鼻孔呼吸。不远处山上枪声,吓哭了一婴,招来了一顿机枪扫射。鲜血从沙子下缓缓渗了出来。也许是怕遭到埋伏吧,也许什么也不为可疑就开枪------
据说,果多就是这些孩们当中的一个。
----草原那达慕大会重头戏博克比赛的冠军争夺战,持久、激烈乃至壮烈地进行,两个摔跤手已经摔了整整一天还未决出胜负。这有点折磨人,简直是残酷,观众都不忍看下去了。不只是比耐力、毅力、智力,而且也是比着种族血统遗传基因等等综合因素。当太阳落山时分,三十八岁金牌搏克手一个大背挎胜出,第四次夺冠。从此退出江湖,留给年轻人玩。他就是果多。
----一只怀羔的母羊,在前边走,右后腿走道一歪一歪的。主人和果多打赌母羊肚里的羔是公是母,果多说一公一母双胞胎,主人不信,若是说得准到时母羔归他。生时母羊难产,请来果多剖腹取羔,果然是一公一母双胞胎。
神人果多之名,河曲草原上几乎家喻户晓。
果多是简称,全名叫官布扎布。意思是菩萨保佑的人。
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壮硕大汉,在门口弄马鞍子,等候着我们。寒暄过后,果多从儿子手上接过那两匹马,放进房后的草场。那片草场好大,一直延伸到北边山口那里,主人自豪地告诉我们,他八口人有将近五千亩草场,放着近一千只羊,近二百头牦牛,二十来匹河曲马。说他富了时,他感慨是富了点,有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像做梦一样。我们这里蒙古人叫“德都蒙古”,365年前祖先随顾实汗从新疆征战过来留在这里,顾实汗是成吉思汗二弟哈萨尔后人,跟科尔沁部有源缘。我是个一岁就失去父亲的孤儿,在爷爷手上长大,童少年吃尽生活苦头。
当我问起父亲去世情况时,他低下了那颗硕大的头颅,轻轻叹口气。
有些过去的事,不愿意提起,可又无法回避,说不清楚,说了也别人难以相信。当年,我们这儿也和平解放了,后来让牧民和畜群入合作社,草场也归公,牧民们想不通赶着畜群扛着猎枪上山了。有人就把事扩大成政治事件,上纲上线,调来军队了------父亲死后,母亲孤儿寡母生活艰辛,男人们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草原上只剩下老人和妇女儿童。我爷爷是个神奇的“古尔图木”(萨满别称)后人,会看气象,会看牲口优劣和各种病灾,会辨识草原百草及药材,他有自己的很多神奇秘方。我小时因家庭问题一天书也没有念成,是爷爷教会了很多东西,并把脑子里东西一一传给了我。我现在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针、刀、锥子等工具,为乡亲免费看牲口治病和看草场。有一年外出回来受伤腿骨折,就是我自己按爷爷传的正骨法接了断骨,也没上医院。
你可真是神人,名不虚传啊。我对他说。
那会儿我们孤儿寡母举目无亲,现在,走到哪里都是亲戚。
我被他这句自嘲之语逗乐了。
走进宽敞的房间,喝着他老伴熬的醇浓奶茶,我感觉如回到久别的自己家般亲切。
墙上挂满各类奖状、锦旗、劳模或政协委员代表证什么的,还有十世班禅和强卫等领导人参观他牧场的照片。看来都是“亲戚们”。这社会永远都是承认成功者,奉称成功者。当然也往往这使得有些成功者就此忘乎所以,倒在盛名之下。果多还清醒,会看气象一样,能看清自己和这片草原。
果多的牧场,是个有历史记忆的牧场。千百年来,岁月风霜铸造了它的风骨。从不远处的黄河岸沙滩下爬出来的那个孩子,如今守护着这片河曲草原,续写着祖先的记忆,这一带是江格尔史诗发源的地方。
再过半个月,该举行旗那达慕大会,祭敖包了。
果多送我们出来,瞩望着他的牧场,这样恬淡地说。
他那肤色如玉的儿子,把两匹骏马牵回来,正用铁刷子刷着它们的皮毛。一红一灰河曲马,从云层里出来的阳光下毛色更显得发亮,昂首奋蹄,英骏无比。
河曲草原,在九曲黄河第一个套湾的地方,海拔三千五的天堂般的草原。在这里生活着四五万穿着藏袍操着藏语的蒙古人,藏语称他们为“苏虎 Suhu”。果多,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苏虎 Suhu”。 是个勤劳善良智慧的牧民,一位受菩萨保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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