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门女将中，关于穆桂英的故事传说最为脍炙人口。然而，历史上是否有穆桂英其人，或者说，小说、戏曲中的穆桂英这一人物形象是根据什么史实形成的，这在学者们的研究中还是一个未成定论的问题。余嘉锡先生最早涉及对杨家将故事的研究，但未及穆桂英。①卫聚贤先生《杨家将及其考证》一文首次考及穆桂英，并提出穆桂英为“慕容”之音转，即穆桂英出于慕容鲜卑，②翦伯赞先生亦同此说。③常征先生著《杨家将史事考》一书，其第九章《杨门女将及部曲将》中不仅赞同穆桂英为“慕容”之音转，而且提出“戏曲小说演杨宗保（即杨文广）攻打穆柯砦的故事，或即是因播州的杨文广攻打穆獠（即仫佬族）的老鹰砦而形成的”。④稍后郝树侯先生亦对穆桂英的来源谈了自己的看法，大约与卫、翦二氏相同。⑤


      前贤之研究成果能给人较多启迪，穆桂英为“慕容”之音转，即穆桂英来源于慕容鲜卑，这确是一极有见地的观点。遗憾的是，提供的证据太弱，未能给人更充分的证明，本文当拟以各种史料对这一问题提出更深入的证明，以映证前贤。


一、明人小说中才出现“穆桂英”


杨家将故事在北宋时即已在民间传播，欧阳修《杨琪慕志》：


继业……延昭，父子皆为名将，其智勇号称无敌，至今之士至于里儿野坚，皆能道之。⑥


南宋时话本中即已有杨家将故事，如《五郎为僧》、《杨令公》，元明杂剧中杨家将故事更为流行，如元杂剧《谢金吾》、《私下三关》、《昊天塔》、《孟良盗骨》，明杂剧则有《开诏救忠》、《活拿肖天祐》、《破天阵》、《黄眉翁》、《金牌》、《三关记》、《金锏记》、《焦光赞建祠祭主》等。但经查证，上述元明杂剧中，均未提及“穆桂英”，特别是《破天阵》一出，应是穆桂英戏，但明剧中却是杨六郎率其将焦赞、孟良、岳胜及其子杨宗保破“天阵”，大败韩延寿。⑦直到明代小说中，穆桂英这一人物形象才在杨家将故事中出现。现存万历三十四年（1606）刊行的《杨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义》卷五中出现了穆桂英的故事：


却说木阁寨主，号定天王，名木羽。有一女名木金花，又名木桂英，生有勇力，曾遇神女传授神箭飞刀，百发百中，……⑧


这是最早的关于穆桂英的原始记载，称“木桂英”，其父名“木羽”，其寨名“木阁寨”，到后来的小说戏曲中才演变为“穆桂英”、“穆羽”、“穆柯寨”，并称为“山东穆柯寨” ⑨。


南宋话本、元明杂剧杨家将故事没有穆桂英事迹而明人小说中开始出现“穆桂英”这一人物，可以作两方面的推测：一是南宋话本、元明杂杨家将剧目原有关于穆桂英的故事，但由于话本、杂剧散佚太多，很可能有关穆桂英故事之剧本在元明之时已经散佚。如马力文中所谈，在明代两部杨家将小说《杨家府演义》及《南北宋志传》刊行之前，可能还有一部《杨家府传》的评话本。⑩二是明人小说中出现“穆桂英”很可能是根据宋以来的民间传说演绎而成。穆桂英之事迹，虽不见于《宋史》及宋代文献，但山西、河北、陕西等地至今还流传着关于她活动的地名和遗事的传说。繁峙县北30里有穆桂英山，县西南有“木阁村”；浑源城南也有穆柯寨，并有穆桂英攻打浑源的传说。11这种民间传说很可能即是明人小说穆桂英形象的蓝本。


二、穆桂英为“慕容”之音转


卫聚贤先生提出穆桂英为“慕容”之音转，这一观点是值得注意的。首先，不管是“穆桂英”，还是“木桂英”，其音之急读，与“慕容”二字音相近。二是慕容氏为鲜卑族大姓，唐五代后，居住在北宋西北边境的鲜卑族人多融入党项部落成为党项族，包括以“慕容”为姓的吐谷浑部落，杨家世居麟州，麟州一级及四周均为党项部族居地，《宋史·党项传》称：


党项，古析支之地，汉西羌之别种，后周世始强盛。……今灵、夏、绥、麟、府、环、庆、丰州，镇戎、天德，振武军并其族账。12


《乖崖集》卷八：


麟州旧壤，实曰新秦，戎人绥荒，在河一曲，党项部族，汉民混居。13


因此，杨家联姻多党项族人，如著名的杨、折联姻，杨业娶府州折德扆之女为妻，14即杨门女将中的佘太君。杨家不仅与折家联姻，而且也与鲜卑慕容氏联姻。欧阳修《杨琪墓志》：


杨琪初娶穆容氏，又娶李氏。15


杨琪为杨业之侄孙、孙文广之堂兄弟，“穆容”当即“慕容”。又据乾隆《保德州志》卷二：


延昭子文广，娶慕容氏，善战。今州南慕塔村，犹其故地云。16


宋代史料均称延昭子为文广，而无宗保，小说中将文广事迹析为宗保、文广两代演绎。此处所载杨文广所娶之“慕容氏”，即明人小说中杨宗保所娶之“木桂英”或“穆桂英”。另外还有旁证，慕容氏不仅与麟州杨氏联姻，还多与府州折氏联姻。《陕西府谷县出土北宋李夫人墓志》：


金吾（指解州防御使赠左金吾卫上将军折继祖）偕夫人慕容氏歌□燕乐，……17


《折继闵神道碑》又称：


公初娶刘氏，赠吴郡夫人，次娶慕容氏，赠魏郡夫人。……女九人：长适右侍禁慕容令问，次适皇城使知戎州慕容令仪。18


可知，慕容氏多与杨家、折家联姻，折家为融入党项之鲜卑族，慕容氏


亦为融入党项之鲜卑族，我怀疑世居麟州的杨家亦即《宋史·党项传》


中的“杨家族”。19


三、与杨家、折家联姻的慕容氏出自党项慕家族


党项族内含有大量的鲜卑部族这一点是无疑，我甚至提出党项之源即出自鲜卑20，那么与杨家、折家联姻的“慕容氏”来自何处呢？我认为当出自北宋西北边州环州之慕家族。《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一二载：


（元丰四年四月丙子）环州属羌慕家族首领迎逋数纵火杀人，官不敢问，结连诸部欲为寇。21


同书同卷又称：


三年四月，环州肃远寨慕家白子等剽属羌，聚兵为乱。22


《宋史》卷三五○《张守约传》：


（张守约）徙环州，慕家族颉狠难制，摇动种落，勒兵讨擒之。23


《宋史》卷三三三《俞充传》：


环州田与夏境犬牙交错，每获必遭掠，慕家族山夷叛，举户亡入西者且三百。24


吴广成《西夏书事》卷二四：


（熙宁九年）秋八月，环州慕家族请降。初，环州蕃官慕恩、慕化数立边功，中国赐赀优渥。恩等没后，族众益繁，向背不一。25


可见，慕家族是居于环州之党项大族，在北宋即颇具影响力，见于史料


有慕恩、慕化、慕迎逋、慕白子、慕俊等。慕家族即慕容家族，为“慕


容”二字的省称。26《金史·夏国传》：


初，慕洧以环州降，及割陕西、河南与宋人，洧奔夏国，夏人以为山讹首领。27


《宋史·夏国传》称：


环庆路统制慕洧叛，降于夏国。28


《西夏书事》卷三四：


环庆统制慕洧自庆阳来降。张浚富平之败，斩环庆经略使赵哲。哲将统制官慕洧为环州豪族。29


《宋史》、《金史》、《西夏书事》均作“慕洧”，《三朝北盟会编》丁集下帙九一：


熙河路经略使慕容湖洧叛附夏国。……洧环州人。30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八：


（建炎四十月庚寅）统制官慕容洧与诸将列告于庭，……洧，环州属户，其族甚大。31


又《杨氏圣政编年》亦称：


慕容洧以环州叛。32


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一○八亦作“慕容洧”。33上述数种第一手资料足以证明，慕洧之“慕”姓来自“慕容氏”之省称，慕洧即“慕容洧”，亦即环州党项大族，慕容为鲜卑巨姓，环州慕家族当为宋时残留在北宋西北边州的鲜卑族或吐谷浑族人，但已成宋代的党项族。


宋代环州地区的慕容家族在当时的西北地区颇具影响力，是与麟州杨氏、府州折氏、丰州王氏、绥州高氏具有相同地位的边境党项大族。34与宋朝、西夏均有着密切的关系，早年首领慕容恩、慕容化，均曾归顺宋朝，为宋抗夏“数立边功”。35因此，我们 以此推测，乾隆《保德州志》卷二所言杨文广所娶之 “慕容氏”当即环州党项大族之慕（容）家族，木（穆）桂英当出自环州之慕（容）家族。


四、穆桂英人物造型来源于宋代党项族妇女形象


明以后戏曲小说中，穆桂英总是以一种“善战”、“生有勇力”的形象出现，这一点与党项族妇女的形象十分吻合。党项族妇女生性强悍、英勇善战、多有巾帼领兵作战之习。《辽史·西夏外纪》称：


喜报仇，有力小不能复者，集壮妇、享以牛羊酒食、趋仇家纵火，焚其庐舍。俗曰敌女兵不祥，辄避去。36


西夏语称女兵为“麻魁”，这种“麻魁”在西夏对外战争中经常担任作战的任务。37《太平寰宇记》卷一八四《党项羌传》中还记载：


（元和）十五年七月，盐州送到劫乌白池盐贼女子拓跋三娘并婢二人。38


党项妇女带领女婢去劫盐，足以反映党项妇女的骠悍。西夏国主乾顺母梁太后更是亲自领兵驰战沙场。《西夏书事》卷二九：


（元祐七年十月）梁氏自将寇环州。39


同书卷三十：


（元符元年十月）梁氏复自将攻平夏城。


梁氏之穷兵黩武，吴广成斥之：“一女子常在行间，军中有妇人，兵气为不扬。”40吴氏这一观点虽不可取，但可反映，党项妇女勇悍善战为该族之习尚。故《宋史·党项传》有“苏尚娘”及“浪梅娘”等党项酋长之名。41我怀疑，这些酋长为党项妇女出任。党项妇女勇悍善战之习与穆桂英能征惯战的统帅形象相合。


五、穆羽称号“定天王”与“木阁寨”的来源


明人小说中称穆桂英父亲名穆羽，又名木羽，号定天王。党项族首领多喜以“天王”自称。沈括《梦溪笔谈》卷二五：


宁令者，华言大王也。……没宁令者，华言天大王也。42


《宋史·党项传》中有：


洪德砦言，羌部罗泥天王等首领率属来附。43


罗泥为族名，“天王”为该族酋长之自尊号，洪德砦在环州。木羽之称“定天王”，与罗泥族酋长称“罗泥天王”其意相同。党项族“好为盗”44，多占山为王者，如《旧五代史·党项传》之“李八萨王”45，《五代会要·党项传》之“泥香王子”46均属此类。木羽之“定天王”当亦即党项族人占地为王之称号。


木羽所占之山寨，明人初称为“木阁寨”，后又称“穆柯寨”。环州党项居地有“木波镇”。《太平寰宇记》卷三八：


通远军，本西蕃边界，晋天福四年建为威州，割宁州木波、马岭二镇隶之，周广顺避讳改为环。47


《宋史》卷一九一《兵》五：


环庆路：……木波镇，十四族，强人二千一百六十九，壮马一百九十五，为六十一队。48


木波镇之“木波”与木阁寨之“木阁”音近，均为蕃语之译音。又《宋史·地理志》，环州有一地名称“木瓜堡”，在环州洪德砦北边40里。49较后的穆桂英故事中，又增添穆桂英先锋将“木瓜”，这“木瓜”是否与环州之“木瓜堡”有关呢？


还有，穆桂英破天门阵时，有西夏黄琼女之事，宋人称西夏为“河西”。《宋史·党项传》中有党项部落“河西黄女族”叛变之事50，黄琼女当有可能取材于“黄女族”。


六、结论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民间传说中的穆桂英形象有可能取材干环州党项部落慕容家族之事迹，其理由如下：


一、环州党项有慕（容）家族，慕容为穆桂英之音转。


二、慕容家族同麟州杨氏、府州折氏一样是北宋西北边境帮助宋廷抗击西夏的著名蕃族，与穆氏父女助宋抗辽夏事迹相同。


三、环州有木波镇，与传说中的“木阁寨”相近。


四、环州有党项部称“罗泥天王”，与木羽之“定天王”称号相近。


五、环州有木瓜堡，与穆桂英的先锋将“木瓜”同名。


六、党项妇女勇力善战，其形象与穆桂英形象相近。


当时人们很可能是将环州慕家族协助宋朝保卫边疆的史实与杨家、折家保宋的史实融在一起，再经过人们口耳相传罗织和塑造，这就成了杨家故事中的穆桂英形象。






①余嘉锡《余嘉锡论学杂著》下册《杨家将故事考信录》，中华书局，1963年。


②卫聚贤《杨家将及其考证》，见《杨家将》之附录，重庆说文社，1944年。


③翦伯赞《杨家将故事与杨业父子》，载该氏《中国史论集》第二辑，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1951年。


④常征《杨家将史事考》第九章《杨门女将及部曲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


⑤郝树侯《杨业传》第八章《穆桂英》，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


⑥（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之《居士集》卷二九《供备库副使杨君琪墓志铭》，中国书店排印本，1986年。


⑦以上参见（元）罗炫《醉翁谈录》、陶宗仪《南村辍耕录》、钟嗣成《录鬼簿》、《元明杂剧孤本》、《元曲选》及《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等。


⑧（明）无名氏《杨家府演义》（杨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义）卷五《孟良金盔买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与该书同时的《北宋志传》亦有相同记载，道光时出现的《天门阵演义十二寡妇征西》即析《北宋志传》后十九回成书。参见马力《南北宋志传与杨家将小说》，载《文史》第12辑，中华书局，1981年。


⑨罗奋删定本《杨家将演义》，上海文化出版社，1956年。


⑩马力《<南北宋志传>与杨家将小说》,载《文史》第12辑，中华书局，1981年


11郝树侯《杨业传》第八章《穆桂英》，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


1219424451（元）脱脱《宋史》卷四九一《党项传》。


13（宋）张泳《乖崖集》卷八《麟州通判厅记》，续古逸丛书影宋本。


14（清）康基田《晋乘搜略》卷二○及（清）毕沅《关中金石记》之《折武恭公克行神道碑跋》。


15（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之《居士集》卷二九《供备库副使杨君琪墓志铭》，中国书店排印本，1986年。


16乾隆《保德州志》卷二《志形胜》。


17《陕西府谷县出土北宋李夫人墓志》，载《文物》1978年12期。


18《折继闵神道碑》，载《中国考古学会第一次年会论文集》，1983年。


20汤开建《党项源流新证》，载《西北民族研究》1994年2期。


2122（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一二元丰四年四月丙子条。


23（元）脱脱《宋史》卷三五○《张守约传》。


24（元）脱脱《宋史》卷三三三《俞充传》。


25（清）吴广成《西夏书事》卷二四熙宁九年秋八月条，甘肃文化出版社校证


本，1995年。


27参见《宋史·种世衡传》《曾公遗录》卷八及上述三资料。


28（元）脱脱《金史》卷一三四《夏国传》。


29（元）脱脱《宋史》卷四九五《夏国传》。


30（清）吴广成《西夏书事》卷三四建炎四年冬十月条。


31（宋）徐梦萃《三朝北盟会编》丁集炎兴下帙九二，清人袁祖安据钞本之排印本，台湾大化书局，1977年重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据修四库全书之《三朝北盟会编》之底本影印出版，该本卷一四二炎兴下帙四二作“慕洧”。


3233（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八建炎四年十月庚寅条，乾隆三十八年校勘本，1988年中华书局影印本。


34（清）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一○八，中华书局，1979年标点本。龚世俊先生校证《西夏书事》卷三四称：毕氏《续资治通鉴》“慕洧”作“慕容洧”，意氏族中无慕氏单姓也。考《宋史·种世衡传》，知环州羌酋慕恩部落最强，常得其死力。诸部有贰者，使讨之，无不克。洧即其后也。毕氏作“慕容”误。龚氏不翻检《三朝北盟会编》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原始文献，又不解慕容鲜卑入党项之史迹，而轻言毕氏误，不可取。见龚世俊《西夏书事校证》卷三四页三九五，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年。


35宋西北边州除府州折氏、麟州杨氏为世代效忠宋廷的蕃族外，还有丰州王氏、绥州高氏、保安军刘氏、延州李氏及环州慕氏等，这些蕃族世居一地，均为当地蕃部世袭酋领，多与宋廷保持密切关系，受宋朝册封，并为宋廷保卫西北边疆出力效忠。笔者当另撰专文探研此一课题。


36（清）吴广成《西夏书事》卷二四熙宁九年秋八月条，甘肃文化出版社校证本，1995年。


37（元）脱脱《辽史》卷一一五《西夏外记》。


38（宋）曾巩《隆平集》卷二○《夏国传》及吴天墀《西夏史稿》页二六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


39（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八四《党项羌》。


40（清）吴广成《西夏书事》卷二九元祐七年十月条。


41（清）吴广成《西夏书事》卷三○元符元年十月条。


43（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二五《杂志》。


45（宋）欧阳修《新唐书》卷二二一《党项传》。


46（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卷一三八《党项传》。


47（宋）王溥《五代会要》卷二九《党项羌传》。


48（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三八《关西道》一四。


49（元）脱脱《宋史》卷一九一《兵》五。


50（元）脱脱《宋史》卷八七《地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