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青砖砌就的黄土门楼时,时间已是2010年的岁末。冬天的老太阳从屋后高大的土塬上泻进来,静谧而安然。我无法想象这就是你的家,也是你留学东瀛回到的家。1968年的五月天,你就是在这里不情愿地别离人间。

　　30多年过去后的今天,我在一次采访中无意地了解到你的事迹,你的事迹至今还在这片土地上被人们口口相传,人们向我谈起你时,还是那么激动、敬仰、愤愤不平。于是在这个阳光温暖的冬日,我怀着崇敬和好奇,义无反顾向你走来。

　　这天,你的二儿子师柏龄走亲戚回来,当我突兀地问起你时,他干巴巴地笑着,脸上涌动着有你这样一位父亲该有的骄傲。他从屋子里拿出有关你的一切,我看到你和你有关的历史,在你儿子的一双老手上,沉甸甸让他说不出话来。

　　至此我才看清你的面容,你留蓄着并不浓的胡须,面容安详沉静,双唇紧闭,目光慈祥温和,隔着30多年的时光,与我对视。我知道你一定有许多话要说,可你永远也说不出来。

　　在一帧用镜框装裱的牌匾里,写着题为“感恩报德”的铭文,里面详细地记载着:公元1986年岁次丙寅农历四月初八,是师东坡先生逝世18周年纪念日,陈村人们特致辞以悼念之。先生讳:维翰,字建平,东坡乃其号也。辞曰:秉性刚直,胆略过人,仗义疏财,爱国爱民,廉政中耿,不畏强暴,赴汤蹈火,救人危机,留学东瀛,学问增崇,冠乎群英……不幸罹此厄运,仁焉而生,惨焉而终……

　　牌匾两边的对联是:　

　　正义浩然见义勇为舍资立学振教育；慈心钢胆奋不顾身虎穴龙潭救我村。

　　读着这样的文字,我看到你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打量着这个几十年来你这个始终没有多大变化的家。我跟随着你的目光,恍若感到,若干年前的你,正是从这里出发,背着简单的行囊,追随着命运的召唤。

　　当你从运城师范毕业后,脚步并没有停留在自己的家门前,你北上太原,在太原学习日语。1921年,你跨上了驰向东瀛的轮船。9年后你毕业于日本东京的东洋大学教育学科,这时的你已经是满腹经纶的博士。回国后,你在民国大学、清华大学任教。

　　你钟情于所学的日语,而这个国家却改变了你的命运。日寇侵略者的铁骑开始践踏我中国大地后,你不愿做亡国奴,携妻带子毅然回到家乡。你开始筹资办学。当日本人占领黄河岸边的这片土地后,让你料想不到的是,驻守在风陵渡的牛岛师团与驻守你家乡韩阳镇的真野司令,都是你往昔的日本同学,你不理睬他们,他们却一再邀请你为日本人做事,无论官有多大,禄有多厚,你都一口回绝。

　　在这片被日本人占领的土地上,你流利的日语和你对日本文化的研究,成了你对付日本人的武器。日寇火烧牛家村时,你站出来和他们据理力争,他们不得不放下屠刀。无辜的农民被日本人抓捕后,你挺身而出,以命担保……让人们难以忘记的是1940年夏日的一天,驻守在韩阳镇的小队长,从蒲州城回来喝多了酒,歪歪斜斜走在夏天的阳光下,这时,陈村村民芦天合,就趁机把他诱骗到没人处一顿痛打致死,然后扔到不远的墓坑。驻守韩阳的日本兵四处寻找,后有汉奸告密。这天,日寇出动骑兵步兵百余人,把陈村包围得水泄不通,日本鬼子支起了3挺机枪,准备血洗陈村。你用你流利的日语,问明情况,和他们争辩再三,直到夕阳西下。日寇终于在没有抓住芦天合和没有找到日军尸体的事实面前,对你让步了。乡亲们不约而同给你下跪了,这是乡亲们给你的唯一的礼物,也是他们最重的礼物。

　　就这样你成了陈村人永远的恩人,成了他们世世代代的恩人,没有你这个村庄早已在1940年那个夏天的暮日里消失,没有你也没有陈村今天的红砖绿瓦和他们的好日子。

　　1947年我们这一带解放后,你被推选为民主人士。1949年你让年仅16岁的大儿子师松龄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跟随部队南下。你的这一举措,无意中成就了中国一个了不起的版画家。师松龄1996年荣获了“中国鲁迅版画贡献奖”。

　　在疯狂的年月里,你被戴上了“汉奸”帽子,你珍藏的所有书籍,你曾经荣获博士的证书、博士帽、博士拐杖,都被一一没收。1968年阴历四月初八,你在镇政府被批斗后,血肉模糊地被人扔在舞台下,家人把你拉回去,你闭着眼睛在叹息声中离开了人世。

　　1972年9月,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问中国时,特意向我国领导人问起了你,提出要会见你这位往昔的老同学。上级部门一路寻查下来,人们这才知道你不在人世已经整整3个年头。

　　在你离去后,二儿子师柏龄为了给你平反、摘掉不该有的“汉奸”帽子,四处奔走十余年,直到1985年10月。平反后,二儿子一口气跑到你的坟前,用绵绵不断的哭声告诉你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你曾经挽救过的陈村村民始终没有忘记你,当我路过陈村提起你时,一个50多岁的村民告诉我,当他还是孩子时,父母便把你作为他人格追随的楷模,作为陈村人顶礼膜拜的恩人。

　　1986年,你去世18周年,也是你平反后的第一个祭日,陈村人不约而同地来了,他们抬着花圈纸扎集体给你上坟。在你去世后的30周年,陈村村民又不约而同地来了,他们送来了挽联,送来了“正气千秋在恩德泽乡里”的牌匾,也送来他们永远的惦念。

　　你去了,却永远活在陈村人们的心里。

　　(高菊蕊,山西永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听涛集》、《百年风流》、中篇小说集《一条通向天堂的路》等。作品多次在《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眼镜的故事》、《一条通向天堂的路》、《纸天鹅》被《小说月报》转载,中篇小说《南方不是太遥远》、《生长的月亮》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曾3次获得《黄河》优秀小说奖,中篇小说《一条通向天堂的路》获得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被《山西文学》评为杰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