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家班”--甘肃陇东环县皮影道情记
- 中华敬氏网 2009年1月23日 敬黎明
在甘肃陇东地区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上,没有青山绿水,贫瘠中孕育着一种平静的固体力量。几匹瘦小的驴子驮着装满皮影道具的箱子,五个艺人各自背着属于自己行当的乐器,在高原的崎岖山路上穿塬过村。在星月下的窑洞里,一盏油灯和一幅架起的白纸,在纸的背面挑影的艺人正在舞动手上的牛皮小人,通过自己的悟性与情感赋予这半尺之物以灵魂。在他的背后是紧凑的鼓点,渔鼓木梆推动着四弦唢呐的飘拂。在乐器推波助澜下“挑影人”抢在最合适的板眼上,一声有力的喊唱就开始进入了一个非现实空间,道出了神鬼与历史的游移戏剧。这就是从明清时期盛行至今的陇东环县道情皮影戏。
一、发现环县皮影戏是有一次在北京大学看一场由环县县政府组织的“甘肃环县道情皮影北京高校巡演”的演出,这场演出最吸引我的是戏中的“道情”音乐以及那个演奏四根弦胡琴的琴师。从字面上理解“道情”也就是在歌里讲述事情的意思,由于我一直就喜欢民歌里的那种通过一个个故事来抒发感情以及讲述朴素道理的形式,也就对这称做道情皮影戏的形式倍感兴趣,去年十一月,皮影戏班子的高校巡演结束以后,好友朱靖江来电话告诉我他将要随进京的皮影艺人到环县去采访当地皮影戏的现状,问我有没有兴趣一起到那里去转一转,我立刻放下手头上的工作和他一起出发了。
本以为我此行只能了解一下皮影的制作工艺和当地的民俗风情,以及这个号称西北皮影之乡目前的状态,没想到当我听到“敬家班”的全套人马为我们只是单唱几个折子戏的某些唱段的时候,我再一次被民间音乐弄得激动万分,再一次加深了我对“道情”这词的理解以及对道情音乐的热爱。
二、皮影戏这种古老的行当据说从汉代就已经有文字的记载,但每个地方的音乐形式却有着不同的地方特色,一般都是以地方戏曲的底本运作,比如陕南地区的皮影戏唱腔偏向秦腔,在中原地区偏向于豫剧等等。而惟独在环县却产生了这种深受道教影响的道情皮影。从地图上看,环县地处甘肃与宁夏和陕西的三省交界处,是一个山贫水穷,世罕渔樵,秋早春迟,风高土燥的贫困地区。但离县城四十公里的兴隆山,却是从唐代就开始兴旺的西北道教名山,这里是众多说书人聚集和交流的地方。每年三月初三的兴隆山庙会,热闹非凡,是当地皮影戏班子集体亮相的大好时机。在清朝后期环县的皮影戏空前繁荣,产生了著名的解长春的戏班子和由其众得意弟子发展起来的“敬(敬乃梁)史(史占魁)杜(杜民华)韩(韩得芳)魏(魏国诚)”等风格各异的戏班子,使得环县的道情皮影戏成了有着独特的个性与极高艺术价值的地方音乐。
敬登歧是一位在当地享有盛名的琴师,也是现在敬家班重要的灵魂人物。跟随他从北京返回甘肃的途中,我问这位“敬家班”的首席琴师一生中最令他难忘的事情时,刚刚还谈笑风生的他沉思了两秒钟突然失声痛哭……
那是在1986年10月的某一天晚上,他的师傅也是他的父亲,上一辈(第三代)的“敬家班”掌门人敬庭玺为了去看儿子登歧在离家七十里外的西川村的演出,在夜里走路前往,翻山越岭却不幸掉到枯井里摔死,好几天后才被人发现,而当时敬登歧演出结束回来时才发现自己敬爱的父亲已经遭遇不幸,更是悲痛欲绝,从而放弃了第二年要去意大利演出的机会,为父亲守孝三年。当时他的护照都已经办好,现在说起来他也没有任何后悔之意,可见父子之情之重。说到这些往事时,伤感之情又再次在这位老人脸上泛起……
唱皮影的人都是当地的农民,能有皮影道具以及有娴熟技艺都是一种家传产业,这些艺人在白天或者农忙时期都从事田间劳作,只有在闲暇时或者当地村民有婚丧娶嫁等红白喜事时,才会有村民邀请他们到自己家的窑洞里演出,报酬是一袋粮食或极少的一些现金。敬登歧最擅长演奏四胡琴,还有二胡和板胡,在某些时候也吹唢呐。每次看到他演奏四胡的时候,他那准确而流畅的各种快速连音,以及他专注的神情都让我叹服。敬登歧生于1950年,从11岁就开始跟父亲敬庭玺学艺,专攻文武伴奏,14岁就开始跟随敬家二班唱前台挑“影人”,属于精通戏班子里的各种技术的人物。在他的青年时代(1973年)他被作为农村文艺骨干送到庆阳地区陇剧团演奏二胡,从而也接受正规的音乐理论以及二胡技巧的训练,所以到现在为止敬登歧是环县同辈当中为数不多的懂乐理识乐谱的艺人。由于敬登歧有着这样全面的素质,所以每次由政府组织的皮影戏班子里都少不了他。从敬登歧叙述里我忽然想到了很多,对“敬家班”更是怀着要亲眼目睹的冲动。在当地文化馆领导的安排下,我来到了离县城六十公里的小村庄——陈旗塬。
三、从环县县城到陈旗塬的路并不好走,吉普车走了半个小时的柏油路以后,就开始进入崎岖的山路。路小得只能供一辆车行驶,汽车颠簸地爬上高原,卷起后面的一阵阵黄土。此时黄土高原已经进入了初冬的季节,从高原上望过去到处都是枯黄一片,这真是一片寂寞的土地呀。我到环县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对这个号称是道情皮影之乡的环县也算有了一定的了解,对一些道情皮影的关键词也有着一些认识,比如皮影戏的白幕称做“亮子”,操纵皮影的人叫“挑影人”,他同时也是在演出时的主唱,在整个戏班子里是属于灵魂性的人物,而通常一个戏班子的人员只有五个人。在古时“亮子”都是用薄的白纸做成,极容易被弄破,所以一个好的“挑影人”最基本的功底就是在演出的时候不能把这层阻隔现实与虚幻的“亮子”给捅破。然后才是对各种动作的掌握以及“影子”在“亮子”上的清晰程度的控制,再就是唱功和“吃本子”的能力。也就是说一个“挑影人”必须有着良好的记忆力和一定的文化程度(能读能写),把每台戏的唱词烂熟于胸,一般来说一个优秀的“挑影人”最少能够熟记五十多出戏的唱词,只有这样才能够给这小小的皮影人赋予灵魂。在戏班子的配制上除了一个“挑影人”外,其余四人都属伴奏的后台人物,一般由四弦、二胡或板胡、唢呐以及渔鼓和梆子构成道情音乐的基本伴奏框架。在唱腔上环县道情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嘛簧”也叫“帮腔”,一般来说都是三句一“嘛簧”,因为好多的唱词都是四句一轮回,也就是说前三句由“挑影人”独唱,到最后一句则众乐手一起合唱,这也就遵循了中国古诗词里的“起承转合”的基本美学要求。“嘛簧”的另一个特点和功能就是调动观众的情绪,有时候在有“嘛簧”的地方观众也就很自然地跟着一块吆喝与合唱,从而达到一种众人齐唱的唱颂效果,一场戏下来演员和观众都会有痛快淋漓的感觉。
正如敬登歧所说,在环县这个穷地方,对当地政府来讲,“祸也皮影福也皮影”。以前破四旧时拿皮影开刀,政府当重要的日常工作来抓,层层落实。现在为了配合西部大开发吸引投资,县里还是拿皮影来说事儿。在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大环境下,于是就有了去年的“环县道情皮影节”的商务洽谈会和进京的演出,热热闹闹了一段时间,环县也算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好多人也去了一趟北京。当我看到敬登歧在天安门城楼那兴奋欢笑的照片时,我也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欣慰。
敬登歧的家在合道乡陈旗塬,当地人称做敬家庄,这里就是“敬家班”的大本营。“敬家班”的开山鼻祖是敬乃梁,出生在清朝同治年间。根据环县的文史资料记载,敬乃梁是环县道情皮影先师解长春的四大弟子之一。敬乃梁原本是当地的读书人,由于生性好艺,在二十岁的时候私自决定跟随当时环县最著名的皮影艺人解长春,并拜之为师。由于他良好的文化底子,所以没两年就成为解长春最得意的弟子,再加上他对皮影戏有着良好的悟性以及惊人的记忆力,所以他很快就坐到了“前台”的位置,变成戏班子中“一圈转”的全能好手。通过十年的磨练,敬乃梁终于可以独当一面。师父解长春最后忍痛割爱,赐其箱具一套,从此“敬家班”就正式创建。初期的“敬家班”在敬乃梁的带领下,严教子侄,使得“敬家班”自建成的那天起就享有极高的声誉。现在的敬家庄就是当时敬乃梁与四弟敬乃栋在1920年从环城迁居到此而发展起来的。敬乃梁去世后四弟敬乃栋成了第二代掌门人,敬乃栋在1942年病故之后由嫡孙敬庭玺担任第三代掌门人。此时的“敬家班”已经达到了鼎盛时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敬庭玺也曾经像今天他的儿子敬登歧一样到北京演出,可以看出这“敬家班”光荣的历史以及良好的家训。
但拿敬登歧的话说,“敬家班”到他这一代也就快完了,因为他们的下一代再也无人愿意从事这个行业。敬登歧有两个儿子,小时候也是学音乐演皮影,但后来考上音乐学校后就留在城里工作,从此敬家班也就后继无人了。在这样令人尴尬的社会背景下,惟一最能包涵以及代表“敬家班”的传承历史的就是现在的“敬家班”所演奏的音乐了。
四、由于我是怀着急切的心情来聆听“敬家班”的道情音乐的,所以敬登歧一回到家就开始组织“敬家班”现在的人员。在敬登歧去附近召集人员时,我也就在这个宁静的村庄里转了转,试图感受这“敬家班”的先人们的足迹。十几分钟后“敬家班”的众乐手都召集在敬登歧家的院子里,和敬登歧那兴奋的表情相比,其余的人都略表苦闷,毕竟是他们没有机会到北京演出,再加上他们都还是农人的穿着,不像敬登歧那样穿着西服还保留着城市的气息。当敬登歧告诉他们我的来意时,几位乐手就各自拿起自己的乐器开始很专业地调音,音乐家的风范逐步浮现。他们是敬登歧的两个叔叔敬庭佑和敬庭孝以及弟弟敬登琨。校音完毕,在敬登歧的建议下他们用木偶代替皮影,因为他们在演皮影的同时也演木偶戏,也就是说在庙会上白天演木偶晚上演皮影。在不到两根烟的工夫里一个正规的演出队伍就可以做汇报演出了。敬登歧还是担任他的拿手活——四弦,敬庭孝拉二胡,敬登琨摆弄木偶,敬庭佑敲铃铛木梆并担任主唱。在敬登歧的一段流畅的由十六分音符组成的前奏开始十几个小节后,突然停止!敬庭佑一声“咿——呀”从低到高发出一声吼叫,忽然双目紧视前方用极具爆发力的粗厚嗓音唱道“家住在山东,济南市……”,众乐手非常默契地抢在唱词刚落下的一刹那一起唱。随着唱词里的故事发展,音乐越加紧凑,四胡的急速音符在推动着主唱的情绪,四胡在做快板的拉动,敬庭孝的二胡却做着慢板的底下铺垫,从而增加了音乐中的厚度,以及增强听觉上的想象空间。在这种朴素的音乐对位中,我感受到的是这些乐人对音乐上的基本美学把握得如此的到位,把简单的乐器配置处理得微妙细腻。再听一听穿插在伴奏中敬庭佑的歌声以及他一边敲着节奏丰富的木梆和铃铛,还有他声情并茂饱含感情的演唱表情,我不得不使劲高举左手,摇晃着我的大拇指。我怀着无比感激的心情看着眼前这些伟大的农民音乐家们,是他们又一次刷新了我对西北音乐的认识和了解上的狭隘(民间音乐并不等于不专业)。
后来,在长达两个小时的录音里,我记录了敬家班最全面的群体以及个人的音乐资料。在他们那质朴而诚恳的态度里,我感受到这纯粹音乐家的大家风范,当我离开敬家庄的时候我只能够紧握着他们那粗糙的手,就是这标志着劳动与土地的双手却能够奏出那完美的音乐,在那些表达着生活里的苦与乐的道情皮影戏里浓缩了这些乐观而勤劳的皮影人的全部情感。看着车窗外那表情严肃的黄土地,以及枯黄的野草,夕阳已经染红了西边的天空。我通过耳机听着录音,我的全身已经被里边的音乐所融化,内心之弦失控,忍不住哭了,此时敬登歧在拉着四弦琴唱道:“从空中飞下了,一只孤雁。苦苦叫啼是:国泰民安……”
后记:他们的演奏完毕以后,敬登歧对我说:“这就是我们敬家班的水平,但是却没有机会到大一点的地方演出。”话语中表现出一些对不公正待遇的不满。这时候我对他们说:“放心!我一定会让‘敬家班’到更广阔的舞台上演出。”在做完最后的录音后,我当天就离开了敬家庄,带着诺言,我想尽快回到北京,把这些优秀的音乐介绍给更多的人听。我回到北京后就拿着“敬家班”的录音迅速地与我的国外朋友取得联系,并为“敬家班”联系到国外演出做穿针引线的工作,首先得到回应的就是澳门的“阿婆屋”艺术中心,准备在今年年底邀请“敬家班”到澳门演出。接着而来的有德国的“面包工厂”音乐俱乐部,也在制订“敬家班”到法兰克福演出的可行性计划,这些令人欣慰的消息给予我信心并鼓舞着我:我希望所有优秀的不为人知的民间艺人都有一个值得炫耀的晚年,我将为这项工作做尽可能的努力,这也是我今后的追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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