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一个炎热的夏日，我离开了曾经生活过14年的山村高岭下。父亲帮我背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卷，送我到20里外的小镇街亭，让我独自去杭州参军。当我站在村口，在阵阵蝉鸣声中，再次回望绿树掩映的小小山村，那一瞬间定格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成了此后几十年来我的梦里家乡。

   我曾经这样描绘过高岭下这个小村庄：开门见山，举步即田。白墙灰瓦，屋仅有数幢；鹤发垂髫，人不过百口。山不高而苍翠，绵连相接句践尝胆之会稽；水不深而清澈，蜿蜒流入西施浣沙之浣溪。民风纯朴，耕读传家。耕求生息，读谋发展。勤劳本分，敦亲睦邻。

   曾记得，在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上，有一次去平壤机场执行任务，偶遇一名守卫机场的年轻志愿军战士，交谈中听出他的诸暨口音，顿时十分亲切。他拉我到一个小小的防空掩体里，互叙家乡。那一刻，我的梦中家乡忽然十分真切地重现在我眼前：屋旁那个苍翠的小竹园，打雷后拱出泥土的春笋；竹林旁那个不大的池塘，大雨将小鱼和泥鳅冲到晒场上；入夜，村对面黑耸耸的山脊上，古树的影子就像一头头吓人的怪兽；设在李花坞小庙里的小学，神台上的菩萨比学生多；山野上，盛开的映山红和紫色的桑椹都是可以摘来吃的，草丛中的百合花好像含着笑，洁白的栀子花很香很香……

   可是说着说着，我惊异地发现，我说得最多、印象最深的，竟然是日本鬼子下乡来“扫荡”时的情景：远处枪声传来，村里乱作一团。人们争相逃进山谷深处躲藏。两边山头上，中国军队与日本鬼子互相开枪，枪声在山谷中回荡。我们惊恐地躲在草木茂密的山沟深处，不敢出声。忽然，一个奔跑的日本鬼子失足从土坎上跌下来，爬起来用刺刀在草丛中乱劈。夜深了，不敢回村的人们，挤在山谷尽头一处叫坟庵的小屋里，不安地等候消息……

   这情景，竟然和我们眼前的朝鲜战争和朝鲜老乡的遭遇，无形地叠合到了一起，让我们真切地感到：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就是不让这样的情景在家乡重演！

   归国后，曾几次回乡探望。历经“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和“文革”，曾令我魂牵梦萦、富有诗意的家乡小村，却变得陌生了：曾经鲜花盛开的山野，成为光秃秃的土坡；李花坞小庙里，没了学生，也没了菩萨，却耸立着两个据说是“大炼钢铁”的烟囱；探望亲友，粮票成了最珍贵的必备之物……

   幸好，这一切都过去了。令人欣慰的是，改革开放让高岭下又重现了诗意和活力。封山育林，让山上山下又呈现一片郁郁葱葱，白墙灰瓦的老屋旁兴起了一幢幢多层楼房，新修的乡村公路一直延伸到山谷尽头那座坟庵小屋旁。前些年，人们发意要建设文化新村，全村各家和在全国各处的乡亲自发捐款，建起农家书屋，续修杨氏宗谱，在村口建立文化牌坊，在山下修造敬祖凉亭，并为此举行了一次空前热闹的仪式，让人们重温乡情亲情，让小村展现美好前景。

   翻阅宗谱，深有感触，让我又一次重新认识了高岭下这个小村和它的沧桑历程。原来，我们的祖先本姓倪。宋时当了龙图阁学士的先人，因为直言苦谏得罪皇帝，入狱待死，家人流放，为避祸改姓杨。后人又因参与反清复明而被迫害追杀，幸存者逃匿到这个叫高岭下的偏远山野落脚生根，繁衍生息，成了一个村庄。到我祖父时，他又因参与秋瑾、徐锡麟的反清起义，失败后东遁海上，暗集同志，再度发难又遭失败，只好躲回高岭下这个僻远小山村。

   真没想到，高岭下这个小山村，竟是在血雨腥风中挺立过来的。这中间，竟有这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如今，在村口那座高高的文化牌坊顶上，“霞映高岭”四个大字分外耀眼，仿佛在述说着它不平凡的历史。那是新中国首位女省委书记、原中央统战部副部长万绍芬题写的。当时，她刚刚听完我向她叙述的关于我家乡小村高岭下的故事，于是欣然命笔。

                                      2014-04-11  诸暨日报文化周刊1版：文化一版

备注：

杨佩瑾：     浙江诸暨王家井镇高岭下村人，诸暨倪杨氏千八公派裔孙。中共党员。1949年中学毕业，同年参军。历任华东军政大学、解放军三野通讯学校学员，志愿军63军电台报务员、台长、参谋，《南昌铁道报》记者、编辑，《星火》月刊编辑，宜春地区文联主席及宜春地委宣传部部长，江西省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主席，江西省作协主席、名誉主席。南昌大学兼职教授。中国文联第五、六届委员，中国作协第四届理事，第五届全委会委员，第六、七届名誉委员，中共全国代表大会代表，江西第六、七、八届政协常委。1960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银色闪电》、《剑》、《霹雳》、《黑眼睛天使》，长篇传记文学《杨尚奎传》，中篇小说《雁红岭下》，散文集《曲溪流翠》，电影文学剧本《雁红岭下》、《仇侣》、《非常岁月》，电视剧剧本《古桥流水》等。长篇小说《红尘》获江西省作协首届《谷雨》文学奖，《旋风》获江西省政府优秀文学作品一等奖，《浣纱王后》获第十届中国图书奖、江西省优秀文艺成果特等奖、团中央“五个一”工程奖。曾获江西省委、省政府授予的省优秀共产党员、省劳动模范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