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传统是近年来的一种文化思潮,先有为潘金莲昭雪,后有为秦桧平反,许多学者醉心于挖掘历史故事,恨不得从故纸堆里找刨出金锭来。这种做法虽然荒唐,但终究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再说,用现代的眼光评判历史,总比用历史的眼光审视当下社会安全,起码不会背上“借古讽今”的恶名,即使有人把孔子定义为“丧家狗”,把李白说成“蛊惑仔”,也没见他们的后人到法院为其祖宗的名誉权打官司。 其实,对历史故事的评述,无一例外体现着评述者的价值观。比如对春秋时期“杀子以飨君”的易牙先生,古人津津乐道于他的忠君之义,现在看来不免令人毛骨悚然。与之相对应,中国的历史上也有许多值得赞许的人物却常常遭到贬损,南朝的著名文学家江淹就是其中一例。这个倒霉的江淹,自幼勤奋好学,6岁能诗,18岁就熟背《五经》,可谓才华横溢,其《恨赋》、《别赋》等华章更是千古奇文。只是到中年突然罢笔,才落了个“江郎才尽”的名声。 历史上关于“江郎才尽”的解释版本很多,流传最广的说法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江淹在凉亭午休,梦到一个叫郭璞的人对他说:“我有一支笔放在你那里已久,现在应该是还给我的时候了。”江淹摸了摸怀里,果然掏出一支五色笔来,于是他就把笔还给郭璞,从此后就再也写不出美妙的文章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江淹杜撰的故事,反正当时也没有弗洛依德那样的学术理论,人们对梦的神秘感还停留在“宁可信其有”的状态。不过,凡是读过江淹生平的人都会明白,他所描绘的梦境不过是骗人的鬼把戏,这位曾写出过不少峭拔苍劲诗篇的文豪,一觉醒来文思皆无,无论怎么说也让人难以置信。 据《梁书》载,泰始二年(公元466年),20岁的江淹在宋始安王幕下任职,自此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因其聪慧超群,一度成为建平王刘景素的幕僚,在衮州出任文书之职。后因广陵县令郭彦文撰写文章,被以受贿之名判罪,江淹受到牵连,莫名其妙地被抓入狱。在狱中,他尽展才华把自己无限的哀叹诉诸笔端,生花妙笔令人拍案叫绝。不知道是建平王刘景素爱惜人才还是他的文章极端感人,总之没几天就得以获释,不久便考中秀才,并声名远播。迈出了这一步,江淹一步一个脚印,很快又升任巴陵王国左常侍,此后他官运亨通,历仕南朝宋、齐、梁三代,直至封侯而终。只要留心江淹的发迹史就不难发现,他的文章无疑助了他一臂之力。难怪清朝大儒金圣叹在《必读才子书》中说他“以文邀幸”,看来绝非无中生有。 文人自古以才情留名,而让江淹名垂千古的却是“江郎才尽”。这并不代表他愚钝,恰恰相反,自幼丧父,家境贫寒,曾采薪养母的江淹最懂得卑贱是什么滋味。他任御史中丞后总结了前半生的失误,力戒广陵县令郭彦文那种写写画画的毛病,即使不得已而写,也是“皇齐启运从瑶玑”之类的华丽篇章。为了博得君王欢欣,苟全性命于乱世,他渊博的知识和才学全部转化成生存智慧,虽然这是种当奴才的智慧。 如果说江淹的《恨赋》是千古绝唱,那么他假借托梦罢笔便是旷世之举。他看透了封建君王的专擅思维,宁可背上“才尽”的名声被后人讥笑,也不肯引火烧身。事实上,江郎何曾才尽?罢笔之后的江淹在体制内可谓顺风顺水——齐东昏侯永元年,崔慧景拥兵自重而造反,叛军围困京城,士族官僚纷纷投身于叛军门下,只有江淹称病不往。崔慧景战败,众人对江淹的明智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萧衍又率兵起义,士族官僚借前车之鉴,人人安之若素,而江淹却脱去官服,投奔了萧衍。萧衍获胜称帝,江淹得到了重用,官至尚书左丞,权倾朝野。在这一张一弛之间,江淹显现出了成熟的政治修养和过人的聪明才智,在这样的大智慧面前,吟诗作赋摆弄文字实在是雕虫小技了。 有意思的是,迄今为止没有人觉得“江郎才尽”是歪曲历史事实,因为在中国人固有的概念里,文人向来视气节如性命。不过,翻开中国的历史,却极少找到陈寅恪那样铁骨铮铮的知识分子,纪晓岚那种的曲学阿世之辈就不用说了,连豪气冲天的王安石、苏东坡也是活得胆战心惊,轻者被贬流放,重则坐牢杀头,想表现一下“气节”,也经常是表错了情,成了一场场“自虐”表演。究其原因,终究是他们缺少江淹的睿智,进入官场后不务正业,仍然以文人自诩,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学,动辄上疏直谏,常常大放厥词,甚至在上级领导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就领悟不了“江郎才尽”的真义。 自古以来,中国的文人对社会问题一般有三重境界:一是无意为之而不写,二是有意写而不写透;三是知道不便于写而不写。江淹无非也是历经了三种心态,最终为了求得更好的生活而罢笔。但不论怎么说,这样心态下的人格也是扭曲的,而这并不是江淹们的耻辱,封建社会制度注定了本身就是悲剧。当然,这样悲剧中往往不乏喜剧色彩,所以今天总是有人喜欢拉出一些古人来寻开心。是不是今天的学者文人领悟到了江淹的处世哲学另当别论,关键是这种学养缺乏江淹式的幽默。就像“江郎才尽”这个成语,看似后人拿他开涮,实际上却是江淹把中国人涮了一千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