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在真州所居之馆,故总制厅事也。馆门扃鐍牢固,无故不复启钥。院中旧有大树数株,尽皆斫去。墙高丈馀,上则树以芦栅,下则荐之以棘,外则掘壕堑、置铺屋,兵卒坐铺者恒百馀人,昼则周围觇伺,夜则巡逻击柝,所以防闲挫抑者无所不至,公皆不以为意,益振其刚大之气,不作委靡乞怜之态。公御下颇严。介佐人员见宋以长久之计羁縻不遣,时亦有怨嗟者。公谓之曰:“吾一介书生,蒙主上两征而起,一命为宣抚使,再命为国信大使,舍忠与义,其何以报?向在淮北犹豫顾望,畏避不前,我之罪也。一渡长淮,宋既接纳,尽其在我者而已,其死生进退在于彼国,吾惟有一守节不屈耳。吾祖宗以来七世读书,宁肯为不忠不义以辱及中州士大夫乎?但君等不幸,同在患难,且宜忍死以待。吾以天时人事测之,宋之气数不远矣。”众皆悦服。故虽被拘执十有六年,除物故三数人外,皆能与公俱归。盖以公平生忠义之气,有以激励而然也。
岁丙寅春,三节人有因斗殴相杀死者,公曰:“若辈拘囚岁久,殆无生意,是不可与久处此困厄也。恐别生事端,玷吾大节。”乃与幕僚苟宗道等六人筑馆别居于外者,又九年。片天之下,四壁之内,秋霖夏暑,不胜其苦。公处置一定,虽万折而不衂,着书吟咏自若也。宋人知公志节终不可夺,亦不忍害,反畏而敬之,日给廪饩颇有加焉。
至至元十一年甲戌,大丞相伯颜将兵伐宋。既渡江,帝命兵部尚书廉希贤洎公之弟行枢密院都事郝庸等,赍诏赴杭州,问以执行人之故。宋人惧,遂礼而归公焉。
明年三月,帝知公至,且病,遣近侍太医迓公者相次于道。所过郡邑,不远数百里来观者如市。父老见公全节不屈,龙钟皓首而归,往往有泣下者。夏四月,至京师。入见,帝嗟,慰劳来恳至,赐宴毕,复召入,赐坐论事。适大臣奏呈谕宋诏,草不称旨,俾公改作,公援笔立就,帝称善,即行之,至晡乃出。
初,上之围鄂也,贾似道惧而请和。上未之许,而闻先帝升遐,班师北归。似道遂以为己有却敌之功,诬奏宋主,即军前拜相,甫入朝秉政。而公往奉使议和,以寻前约,似道讳其前言之失,耻为城下之盟,故定议羁留公等于真州。举国皆知其非,唯似道主而不遣也。噫!公入宋之初而似道拜相,公归数月而似道见杀,公没之明年而宋亡。公之一身,关系两朝之兴丧,惜乎不得一见而终也。
公生于丧乱之后,能嶷崿振拔,不为流俗所移,以盖世豪迈之气,坚忍不渝之志,为成己成物之学,故能深造自得,一体用,兼本末,贯万物而不遗。至于太极先天造物之机,道德性命之情之妙,与夫圣贤心传践履之实,古今开济天下之要,则尤精察洞究,粹然一出乎孔孟之正,诸子以下不屑论也。盖将唱鸣吾道,挥斥百家邪说之蠹,横圣门而御侮,高明正大,挺然一世之杰,所以能建奇功,立大节,着书传道,以大儒名天下后世。其或赋诗饮酒,邀宾接物,而英风逸气有足以动人者,此特公游泳陶写之馀事耳。其文则涵养蕴蓄之久,理足而气有馀,盖有激于中则吐而为之辞,如长江大河有源有委,下笔数千百言,不求奇而自奇,无意于法而皆法,纯乎理性而不杂,故能自成一家之作。其诗则气韵高远,止乎礼义,得诗人忠厚之意,故能摅写至理,吟咏性情,不为近体尖新切律之语,亦足以自成一家。字画则天姿高古,取众人所长以为己有,故有笔势俊逸遒劲,似其为人,无倾侧颇媚之态,亦为当代名笔。
公自幼事父母以孝谨称,事继母尤笃,抚育弟妹甚厚,以全八世同居之义。乱后得亲族疏远者,待之亦同骨肉。与人交结始终以诚,而又喜交游,好施与,乐为善事。受人之恩,必切切思报,虽小而不忘。为人躯干瑰伟,气貌严肃,胸次洞达,辞锋雄辨,望之凛然有不可犯之色。但资赋刚方,疾恶太甚,故屡中小人之祸。拘留宋中,不与世接,反得究竟平生著述。公自弱冠,每以陈寿所修《三国志》统纪紊乱,尊魏抑汉,后世不公之甚,他日必当改作。及闻晦庵先生有《通鉴纲目》,尝语人曰:“《纲目》虽夺魏统而与汉,然一代完书终未改正。”公乃创作纪、传、序、志、论、赞等书,其辞例森严正大,雄深雅健,黜奸雄之僭伪,续一世之正统,则昭烈、孔明之心白日正中也。仍改曰《续后汉书》,若干卷。以《春秋》圣人用道之书,学者所宜深究。乃作《章句音义》若干卷,《制作本义》若干卷,《比类条目》若干卷,可使读书者得圣人之本意,溯流而求源,由近而致远也。又,学《春秋》者,必自“三传”入,而三家互有得失,乃作《三传折衷》若干卷。凡四书,总名之曰《春秋外传》,共若干卷,合十馀万言。又以孔子承三圣之《易》为之作传,已极其至,近世诸家传注论议不一,乃着《周易外传》十卷。又为《太极演》、《原古录》、《通鉴书法》、《玉衡真观》、《删注三子》、《一王雅》、《行人志》等书,各数十卷,又合十馀万言。观公之用力圣门,自期于不朽,其志可谓勤矣。今文集若干卷行于世。
奉直大夫、江北淮东道肃政廉访副使、门生苟宗道状。